医案聊斋(续集)疟案
师兄:咱们所聊的医案,多是前医误,后医纠,这次聊一则自误自纠的医案。
师弟:此类医案颇为难得——因为能够正视自己,否定自己,自曝自误者太少,与之相对,有些医者写自家医案每每有所不取,扬善隐恶,以证明自己一贯正确。
师兄:大概只有卢梭敢在《忏悔录》中承认自己偷过钱。
师弟:他的自曝是真诚的道德忏悔,闪耀着人性与理性交相辉映的光辉。
师兄:误诊虽然误病,甚至误命,但却是避免不了的。尽管当今诊断技术有突飞猛进的发展,而误诊率却没有相应明显下降。只有正视误诊,研究误诊,方能减少误诊。
师弟:不但要旁观别人的误诊,更要自审自己的误诊,才能更深刻地吸取教训。
师兄:朱丹溪就是这样一位勇于自审的医家,这则医案就是他的医案。
师弟:作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自纠自误,意义重大。
师兄:浦江洪宅一妇人,腊月之时得间日疟,三日一发。饮食甚少,已经停经三个月。丹溪诊其脉,左右两手脉均极微弱,近于无脉。
师弟:这是阳气弱不足以鼓,阴血虚不足以充,故见此脉。
师兄:那么这阳气阴血两虚,当先补气还是先补血?
师弟:《内经》云:“阳生阴长。”而此时正值隆冬,虚中兼寒,寒中有虚,当补阳气为先。
师兄:丹溪据脉证诊为虚寒,以四物汤 加附子、吴茱萸、神曲为丸组方。
师弟:他意在阴阳兼补,补阳为主,佐以消导。
师兄:到晚上,丹溪逐个回忆白天所诊的病人。
师弟:这是好习惯,现代的一些老中医也有此习惯,称此为“过电影”。
师兄:这是对当天医案的审视与反思,有助弥补疏漏,总结经验。他想到这个病人,忽然心有所疑。
师弟:此案何处引起丹溪之疑呢?
师兄:医案上未明言,可能是名医敏感的职业直觉吧。
师弟:那就不是可明言而“未明言”,而是不可明言。
师兄:次日一早,不待病家来请,丹溪就自去洪宅,观此妇人梳妆无异平时,言语行步,并无怠倦。
师弟:聊到现在,我也“心有所疑”。阳主动,阴主静,若是阳气虚弱,失于鼓动,人当疲惫,而此人“并无怠倦”。
师兄:从拟诊逻辑评判的角度看,是“必要征”未见。
师弟:对,“疲惫乏力”是阳气虚弱以至于生寒的必要征,而此必要征对于“虚寒”的诊断来说是无之必不然,有之未必不然的。
师兄:所以丹溪就以“并无怠倦”之象否定了“虚寒”。
师弟:这“平反”“释放”了“虚寒”,可得再找“真凶”,要不岂不是没有了“作案人”了。
师兄:经过反复思考,丹溪认定“痰”为本病之真凶。
师弟:这痰如何“作案”呢?
师兄:痰浊为阴邪,易阻遏气机,气行受阻,血亦不畅,故其脉伏而不出,经亦不行。
师弟:怪病多痰,于兹可见。
师兄:真凶既明,丹溪即开三花神佑丸 ,以逐其痰。
师弟:三花神佑丸中甘遂、大戟、芫花、牵牛、大黄、轻粉性虽峻猛,但制为丸剂,是为峻药缓用,去痰而不伤正。
师兄:服十天后,妇人饮食渐多,脉亦渐出,但带微弦。
师弟:这是疟疾尚未愈,故脉见弦。
师兄:其家人又请丹溪开方治疟疾,丹溪说:“不必服药。现胃气既复,春深经血自旺,便自可愈。不必服药。”又教其如何调节饮食,以使正复邪退。后半月果然疟疾不发,月经亦行。
师弟:像朱丹溪这样的大医家,开始为何会误诊为虚寒呢?
师兄:从主观方面说,初诊时病人只是坐着,丹溪未观其行动有无疲态,有所疏忽。
师弟:从客观方面说呢?
师兄:是由于疾病的复杂性。此病的复杂表现为“同型性”,即不同的疾病,却表现出相近甚至相同的症状,
师弟:照这么推,疾病的复杂性还会表现为“异型性”?
师兄:应当称为“多型性”,即同一疾病,由于各人情况不同,彼此表现可能差别很大,以致误诊为多种疾病。
师弟:那么作为一个医生,就要善于同中求异,异中察同,消解其复杂性。
师兄:本案中朱丹溪就是同中求异,探求相同脉象的不同形成机理,从而否定“虚寒”,捉到“真凶”。
师弟:我看这需要知识广博,经验丰富,脑子中先有储存,然后才能见症后检索所存,按脉索病。
师兄:当然是这样,如果朱丹溪脑子中事先没有“痰遏气机”这一概念,不明其机理,那就如同在电脑上查找原不存在的文件,绞尽脑汁也是白忙。
师弟:所以大家看病要找经验丰富的高年资医生。
师兄:但也不能找太老的,因他脑子缺血缺氧,已不灵光。
【原案】
浦江洪宅一妇,疟三日一发,食甚少,经不行已三月。丹溪诊之,两手脉俱无,时当腊月,议作虚寒治。以四物加附子、吴茱、神曲为丸。心疑误。次早再诊,见其梳妆无异平时,言语行步,并无怠倦,知果误矣。乃曰:经不行者,非无血也,为痰所碍而不行也;无脉者,非气血衰而脉绝,乃积痰生热,结伏其脉而不见尔。以三花神佑丸与之,旬日后。食稍进,脉渐出,但带微弦,疟尚未愈。因谓胃气既全,春深经血自旺。便自可愈。不必服药教以淡滋味节饮食之法。半月而疟愈,经亦行。
震观丹溪诸案,思深而法备,真有周旋中规折旋中矩之妙,较之刘李,诚出其右。后人犹欲诋毁之,何异蚍蜉撼树斥笑鹏哉。《古今医案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