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总有一段人生,需要独自起舞
作者:明前茶
来源:《品读》2020年第11期
完整的家庭在她42岁那年轰然坍塌,她记得肺癌晚期的丈夫经过与病魔近5年的战斗,消耗了所有的脂肪,脸上仅有的筋肉每一根都散发出哀愁;
她记得他离去前整夜坐着无法躺下,胸廓处像水烟筒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她记得他勉力写下的嘱托:“好好生活,带好女儿。”在极度的痛楚中,他熬到了女儿高考开始的那一天,才撒手离去。
他的父母在儿子身故后,立刻咨询了律师,执意要分走她目前所住的房产价值的1/4。
这是老两口应有的继承权,从法律层面上看,毫无问题,然而,家里的积蓄已经在漫长的治疗中消耗殆尽,她拿不出钱来支付给公婆,只能卖掉房子。
办完丧事,卖掉房子,支付掉那一对七旬老人应得的遗产,她将和女儿搬到出租屋里去了。房间里堆放着二十几个纸箱子,一半是书,一半是这个家18年来积攒的衣物和纪念品,所有的纸箱都被她编上了号,未来的生活将通往何处,她并不知道。
短短两个多月,她经历的告别太多了。搬家前一天,她失魂落魄地坐到半夜,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
女儿烧了一锅稀薄的麦仁粥,晾凉,递她饮下,女儿说:“妈妈,你撑得太久了。发烧是因为你身体里的弦绷得太紧,断了。小时候,你带我画正弦函数的图像,你说,人生可能就像正弦曲线,起起伏伏的,沉落到谷底的时候,上升的曲线,也即将到来。”
朦胧中,她听进去了,忽然感受到难得的欣慰——孩子长大了,那一晚,孩子在精神层面反哺了母亲,告诉她:也许单身也很精彩,她还没有尝试,怎么会知道自己不行?
她那一觉,睡得前所未有地安稳,第二天,她利索地搬了家。
她叫徽文,我是在一群专拍鸟的摄影师中注意到她的。她与大部分魁梧黝黑穿着迷彩服的摄影爱好者不同,她腰身轻盈,走起路来脊背笔直。
同行的老许顺着我的目光,说:“你别看徽文那台单反相机在我们这种专业队伍里不打眼,可她已经入行6年了,从黑龙江拍到云南,绝对是鹤类和天鹅类拍摄的大咖,早出圈了。
你不晓得,她还是高中数学老师,十来岁的时候芭蕾舞就跳得很好,差点进了舞蹈学校。
可怜40出头丈夫就去世了,丈夫走后,她一头扎进拍鹤拍天鹅的爱好中,业余还在一间老年大学教跳舞,把拍鸟过程中观察到的鸟类的美态编入舞蹈中。
说实在的,她拍得比我们好,因为,她比我们更有耐心,等待那可能转瞬即逝的一瞬间。”
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故事,徽文抬头,朝我这个方向点头致意。她眼眸清亮,额头宽广,像芭蕾少女一样绑了个长马尾,眼神中是一片满足和宁静。
晚上7点,在湿地旁边的农家乐吃过饭,她说起了自己开始拍鸟和重新捡起舞蹈的机缘——
2013年秋天,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了,徽文去了苏北溱湖湿地,打算走走看看。那是她自丈夫生病以来,五年多时间里的第一次出门旅行。
徽文到达溱湖时,已过了旅游旺季,她雇了一条手摇船,特意交代摇船的大嫂:“别背你那些解说词,也别唱山歌,别惊吓到野鸭,你只管静悄悄摇橹,往野鸭子聚集的芦苇荡里去。”
大嫂依言而行,满耳只是风吹芦苇梢头的沙沙声,又听得强壮的螃蟹爬上簖网的声音。
在两条水巷的分岔处,忽然,徽文听到前面抖动翅膀的声音,只见一只黑色水禽,头颈羽毛是带着金属光泽的油绿色,它像醉舞一般在水面上跌宕起落,加速向前蹿动,翅尖扇起无数晶莹的水花。太阳的光线斜射在那些水花上,七彩迷离,尤如梦幻。
这是一只形单影只的野鸭,性情孤傲,它炫技般的水上欢舞,并非为了捕食,也非为了求偶,它也许就是为了生命中的刹那欢娱吧。
那时,阳光散发出深秋的绵绵暖意,芦苇的穗头已经开花,透明而泛出银白色,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水菱角的香气,起舞的野鸭感受到的自由快适,可能比草原上的骑兵还要多。
徽文看得目瞪口呆,连相机也忘了拿出来。摇船大嫂微笑着说:“一看你就不是老道的拍客。专门来拍鸟的人,一上船就架起三角架,刚才那段难得的奇景,人家已经咔嚓了十几张了。”
徽文倒不觉得这批评有何唐突,她从大嫂的话中捕捉到了两条很有意思的讯息:一,有人专门来拍鸟,以此怡情;二,拍鸟可让人废寝忘食、浑然忘忧。
她也想尝试拍鸟。刚才野鸭子的那段独舞,让她回忆起小时候在少年宫练习舞蹈时,老师给她起的外号“小野鸭”——既是形容她当时眼神波俏,皮肤黝黑,又是形容她的舞姿经常别出心裁,不像别的小天鹅一样优雅缱绻,一副学院派的模样,她总有即兴的发挥,舞姿透出一股俏皮劲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看到了真实的野鸭在水面上起舞的场景,那份自得其乐与意气飞扬,强烈地震撼了多年负重前行的她,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曾经也有过随性和俏皮。
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所租的房子,厅里镶着不相称的落地大镜子,墙壁上装有压腿的把杆。
房东听说徽文小时候练过8年芭蕾舞,忽然松口,同意把房子降低租金租给她,原因是:“练舞的女人通常爱干净,曾经天天练功的人,不那么容易颓丧,也不那么容易泄掉骨子里的精神气。”
房东的眼光没错。徽文旅行归来,立刻订做了自己的足尖鞋。当匠人师傅的软尺缠绕着她的足弓与脚踝时,她心里忽然安泰了——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找到了自己的根,找到了让自己宁静的方式。
重新开始当然是艰难的,重新练开腿,练软度,练习单腿旋转,年轻时能转10圈,而如今只能转一圈半,也会疼得嗷嗷叫,并且咬胀了后槽牙。
但让人意外的是,舞蹈,像是身体上的受虐,精神上的释放。她从此离开了相伴很久的安眠药,她破碎的内心在一片片修复。
如今,除了日常工作,她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两件事情上:拍鸟,教舞。两件事都是对身体和精力的考验。
拍鸟,用掉了她的寒暑假,背着干粮饮水,在野外行进二三十里,为了守候到一缕瑰美的斜光,守候到群鸟划圈归巢的时刻,通常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教舞,填满了她的双休日,她将自己观察白鹭、天鹅、丹顶鹤、孔雀、野鸭们的动态舞姿,所悟到的心得,编入舞蹈中教给学生。
她的学生,最年轻的47岁,最年长的81岁,她们都是不服输的女子,及至年长,依旧身姿挺拔窈窕,步履轻俏流畅,她们中的许多人,与她一样,失去了伴侣、事业或一度失去了人生动力,而舞蹈,让她们重新站了起来。
每年秋天,迎接新学员的时候,徽文都会讲述自己在溱湖芦苇荡的水巷里,与那只野鸭子相遇的故事。
她记得它翅尖上闪烁的油绿色光辉,记得它一路激起的灿烂水花,记得它逍遥自在的神情,像是在说:不仅热闹可以滋养人,孤独也是有光辉的。
看着那从容恣肆的野鸭,她突然明白,自我价值的肯定,不来自外界纷繁喧扰的评价,而来自那些可以滋养一辈子的东西。
那些读过的书,练过的舞,拍过的鸟,都会让她明白:总有一段路,要一个人走。要走得尽可能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