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茶馆（第 20 期）|科幻真实感与左拉自然主义文学主张 ——兼评凌晨第三届冷湖奖获奖作品《巡风人》

茶客闲谈

  科幻真实感与左拉自然主义文学主张

  ——兼评凌晨第三届冷湖奖获奖作品《巡风人》

自然主义文学诞生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法国，力图打破以往文学与科学的疆界，重视人的生物性，将文学与科学融为一体。埃米尔·左拉是这一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左拉曾批评完全被“观念”统摄的文学“没有任何新鲜空气可以呼吸”，是“辩词”和“布道书”，是“冷冰、干巴、经不起推敲缺乏生命力的东西”。他认为只有以真切的个人“体验”为基础才能有效克服观念化的叙事，读者才会感到“这是真实的世界”。

对“真实感”的追求是左拉自然主义的核心要素。左拉创作长篇《萌芽》时曾亲自到煤矿考察体验。法国北部的煤矿区爆发大罢工，他第三天就赶到现场，进行实地采访调查，遍访矿工村，做大量笔记。他甚至随工人们住进矿工宿舍，深入井下，观察工人们劳动。采访结束回到巴黎，又去听工人党会议领袖讲话，研究国际工人协会纲领。

左拉不仅是自然主义文论重要领军人物，他的小说作品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坎贝尔，被称为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开山鼻祖，也曾针对科幻提出“真实性”这一原则。笔者在下文试将左拉自然主义真实感叙事与科幻真实性结合，对应凌晨第三届冷湖将获奖作品《巡风人》的评析展开讨论。

《巡风人》的颁奖词提到：“真实性，是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开山鼻祖坎贝尔定下的铁则，是科幻小说的第一诫。这篇作品就是把对真实性的追求做到了极致。扎实的案头准备、充沛的信息量、老练的行文，无不彰显着作者丰富的创作经验……”

《巡风人》讲述的是临近春节，一位冷湖的风机维护工程师出勤检修风力发电机的故事。文章从“连接甘肃、青海的G215”国道写起，国道上疾驰有贴着“抗疫保民生”标语的箱式大货车，又笔锋一转交代了“狂风大作”“雪花飘落”的天气骤变情况，主人公所在的自动驾驶工作车“巡风3号”即在这样的场景里登场。

后文延续了开头奠定的写实基调，比如文中多处的具体地理位置信息：“沿着G215国道一路向西北蜿蜒，进入祁连山与阿尔金山之间的山谷。谷中弯多坡急……”；对于风力发电机的介绍也充满了翔实的信息：“六十五米高塔架的风电机是中广核架家的，叶片长三十五米，发电功率一千五百千瓦；九十米高塔架的风电机是青海水电集团的，叶片长四十五米，发电功率两千五百千瓦……”“九十米的塔架是中空的柱子，尽管里面有升降机可以直升到风电机下面，但仍然需要攀爬五米才能到达风电机的入口……风电机的机舱里，机柜、电机、定子等等各种机器被电缆数据线包围着，拥挤却排放有序”“冷湖地区风期最长达到一百八十天，风力稳定，风速平均达到七米每秒，并且有大片闲置的荒漠土地，十分适合发展风能产业”；对于疫情背景的交代也有新闻式的播报信息：“截至1月20日零时，我省累计报告确诊病例21例，现有确诊病例5例，累计死亡病例1例，累计治愈出院1例。最新病例21，系甘肃省武威市人，1月8日从武威出发，自驾房车前往青海，1月11日在张掖游玩，12日到达敦煌……”；甚至还有风机通信基站太阳能电池板侧面贴的不干胶小广告：“我们提供戈壁滩上无人区的通信服务……”，主人公“返回车上拿了热水和小刀，一点点用水把那小广告泡软了，揭下来。”

以上扑面而来的细节信息让读者感受到故事的坚实背景，主人公巡风人的职业设定，风电场工作场景，地貌环境都是可信的——虽然这是篇科幻，但它的故事扎扎实实地发生在读之生动可信的场景中。

左拉认为，小说家的最高品格就是真实感。自然主义的发展受19世纪工业革命的影响，借鉴进化论，生理学和遗传学等科学思想，追求文学的科学性、客观性，但人们对其也容易产生误解：自然主义讲究的真实是“摄影般的客观真实”。

事实恰恰相反，自然主义叙述追求的真实感并不是绝对的客观，左拉创作长篇小说《萌芽》虽做了大量实地调查，但也并非照相机般地再现，他曾用下面一段文字描写工人们在矿井下的工作场景：

“大家一句话也不说。每个人都在一心地刨煤，只听见像从远处飘来的、又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的这些不规则的凿击声。这些声音低沉、重浊，毫不响亮，在死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回音。里面是从未遇到过的黑暗，飞扬的煤末，刺眼的瓦斯，使黑暗更加显得浓重。有铁罩的安全灯，灯芯只显出一个微弱的红点，掌子面像一个一连积了十冬煤烟的扁平大烟囱倾斜着伸上去，里面漆黑，什么也分辨不清。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里面活动，借着模糊的灯光，可以隐约地看到圆圆的屁股，筋络隆起的胳膊，一个怒冲冲的、象是为了行凶而抹得满脸漆黑的脑袋。有时脱落下来的大煤块的侧面和棱角地方，突然闪出晶亮的反光，但紧跟着一切又陷入黑暗，尖镐重浊地一下下凿着，在沉闷的空气里和滴水的冲洗下，只有胸膛发出的喘息，只有表示疲劳和困苦的呻吟。”

左拉的叙述中有着丰富的感性体验，不止于客观地介绍，更是让读者真实地感受到他所描述的场景。

法国另一位出色的自然主义作家，短篇小说三巨匠之一的莫泊桑也曾说过：“写真实就是要根据事物的普遍逻辑给人关于‘真实’的完整的意象，而不是把层出不穷的混杂事实拘泥地照写下来。”

所以，自然主义追求的真实感是融合了主观的一种内在真实，是外部和内部同时达到的两种“真实”，是客观和主观相统一的真实感叙事。

凌晨的《巡风人》中，主人公赵雪峰是一位26岁的地道冷湖人，专科毕业回到故乡应聘风机维护工程师，一人维护冷湖地区的全部风电场。这样一个角色的内部真实是怎样的？作者又如何表现呢？

小说第二节，赵雪峰由于低烧头疼处于迷离的梦境，开头描写的是他多年维护的风电机，意象是这样的：

“无垠的蓝天下，绵延的赛什腾山前，灰色的原野上，高大的白色风力发电机一排排矗立，如巨人的战阵。那随风转动的叶片，就是它们在天地之间一次又一次挥动的战斧的光芒。”

女友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风电场运维工程师，就是维护这些风电机啊。”这时，“巨人的影像消失了，风机们的叶片渐渐停下，僵硬在空中。”

在女友问及风机高度时，赵雪峰的意识又显现出：

“地图上生长着一片一片的白色风机，就像戈壁滩上突然长出的一簇簇白色花朵，有种摇曳生姿的活泼。”

女友说到：“你这工作太危险了。回敦煌吧，找个坐办公室的事情干。挣钱少，但咱能照顾家。”此时，“那些在风里跳舞的花朵颓废了，垂下了头颅。”

以上一组文字潜入主人公的意识深处，把原先“六十五米高塔架……叶片长三十五米”“九十米高塔架……叶片长四十五米”的风电机做了各种比喻变形，说到工作时它们是巨人战阵，女友出现后它们变成了一簇簇白色花朵。每种变形还有不同的状态：“挥动战斧”—“僵硬在空中”，“白色花朵摇曳生姿”—“垂下了头颅”。这些无不反应着主人公作为一个立体的人，面对与风机有关的人和事时的复杂内在。

后文中读者还可以知道更多有关赵雪峰的内在精神特质，他为什么要应聘巡风人，他一直还期待的特殊工厂什么时候招工，他为什么不离开冷湖、到女友所在的敦煌工作（甚至想让女友来冷湖卖杏皮水），他对于冷湖房子、与女友未来孩子所上学校的考虑等等。

从《巡风人》中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赵雪峰并不是为了展示科幻点子而到处行动的工具人，他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生长于文中设定场景里的活生生的人。跟随他的视角，原先客观的外部真实，也都有了更具生气的内在真实。这就达成了主观和客观相融的真实感。

前面左拉对于矿工工作场景的描写也一样，立足于“感觉体验”，文本显现出极强的感受性，将外部真实经由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过滤，做出内外部相融、主客观相统一的真实表达，这也正是自然主义所追求的真实感叙事。

综上所述，科幻的真实感也既要顾及科学客观、逻辑自洽的真，同时还应建立客观现实与情感体验相融通的叙事模式，从而在读者心中投射出主客观相叠加的真实可感的科幻世界。

分析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文本，除了真实感这一迎面而来的特征外，他的作品多展示断面的，空间化的生活，少有情节化的线性叙事，而是有着很多共时性的场景。《萌芽》中从第 1 页到第 134 页，用了大量篇幅叙述工人们一天内发生的事。主要是工人们早起、艰苦挖煤、艾蒂安找工作历经整个矿井、女人做饭闲聊、工人们晚饭后生活等一些场景。

左拉主张小说取材于生活中普通的一个人或一群人的经历，忠实地描述他们的生活，以琐碎平常的细节取代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削弱小说的故事性。他说过“小说的妙趣不在新奇的故事；相反，故事愈是普通一般，便愈有典型性，使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活动，给读者提供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断，这便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一切。”

同样《巡风人》也显示出了类似特点，凌晨在正文共七个片段里描述了“巡风3号”维护车、金山垭口执勤点、苏干湖观测站、冷湖风电场等场景，用片段性的叙事为我们展示了巡风人赵雪峰日常的工作环境，并用多种手法娴熟地描摹了赵雪峰作为一位冷湖人真实的心理与工作状态。真实细腻的笔触，几近一篇非虚构作品。这是笔者认为《巡风人》最为感人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文本中接续着一条或明或暗的线——赵雪峰身染疫情病毒，初期症状在整个出勤过程中逐渐加重，伴随冷湖恶劣的天气阻断交通，赵雪峰最后无法去往敦煌医治，信号中断，他滞身途中，除夕在即而无法回家过年，他只能“永远地留在旧年份中了。”

文中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煽情，而代之以冷静克制地叙述，弥留之际，文章在最后将赵雪峰这个小人物的内在真实也做了闭环：他想起了一直期待的大工厂，与女友间朴实的感情，他位于克拉玛依的老爸老妈，他在冷湖风电场无愧无悔的三年维护工作，他二十六年匆匆而逝的生命。

最后，“赵雪峰闭上眼睛”，记忆中的冷湖再现，“永远那么明亮灿烂”，他“下辈子还要做个冷湖巡风人”。

行文至此，正文共七节，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冷湖风电系统，其中一个普通而立体的冷湖巡风人——赵雪峰将逝，却活生生地留在了读者心中。

令人意外的是，《巡风人》在尾声部分留了彩蛋。潜行全文的暗线在那里激活，“这就用‘追风号’送你去敦煌”“‘追风号’是为所有人研制的”，这一信息一扫文章的悲凉底色，尤其对于文里文外都深处大疫的特殊时期，让人更有一种“晴空一鹤排云上”的激扬感觉。关键是，正如文末所提，有了这一技术，“冷湖终于可以热闹起来了”。

这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最后激活的写法，让笔者想到凌晨的长篇《睡豚，醒来》里的睡豚。睡豚是银河系偏远星区东始星的高等智慧生物，但却一直处于休眠状态，任人宰割。睡豚这条一直被按捺住的线，蓄着一股随时可能爆发的暗力，同时牵引出各方互相冲突的利益关系，直到小说最后，睡豚睁眼醒来。结尾充满预示，引人遐思。

这篇短篇《巡风人》在尾声部分用了类似模式，飞扬而起。而纵观《巡风人》相比《睡豚，醒来》更具写实风格，尽管《睡豚，醒来》是用人工智能的视角进行客观叙事（更体现出左拉自然主义真实感叙事之“真实”）。

凌晨并没有将《巡风人》的尾声部分命名为正文的“第八节”，的确从气质上来讲，它的处理更靠近通俗意义上科幻这一类型文学，或者也可以说更像一种现代化的适应，笔者将其理解为前面所提的“彩蛋”。

诞生于19世纪的自然主义文学，是传统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心理叙事的自然衔接，这意味着如今的文本多多少少会流露出当时值得继承的遗珠，当然也少不了加入新的发展变化（如相比自然主义感受性体验描写，《巡风人》第二节通过意识流手法表现人物内心的真实）。

左拉自然主义的文学主张面临过一些误解，他关于真实感叙事的其他看法也值得我们深入解读，并尝试在科幻文学领域加以借鉴、创新。

科幻真实感也许还有很多不同的展现，希望能看到更多的佳作涌现出来。

参考文献：

[1] 曾繁亭.“真实感”——重新解读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论[J].外国文学评论,2009(04):33-45.

[2] 刘艳.左拉自然主义文学的叙事特征[D].山东师范大学,2008.

[3] 王禹涵.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D].山东大学,2006.

[4] 曾繁亭.自然主义:从生理学到心理学——兼论自然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关系[J].东岳论丛,2012,33(01):121-126.

[5] 郭爽.中国现代作家的自然主义倾向[D].郑州大学,2010.

作者简介

尉竹康

科幻研究及文化传播课题组成员。

高校科幻有酬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