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朔方:《别头巾文》不能证明《金瓶梅》作者是屠隆
“还在我考虑屠隆问题之初,章培恒老师即敏锐地指出:《山中一夕话》是否为明版?笑笑先生可能是清代人。
后来,章老师和王利器先生几乎同时关照我研究一下由‘哈哈道土’作序、‘笑笑先生’所作的《遍地金》一书,以便进一步证明此‘笑笑先生’是否为屠隆,是否为《金瓶梅》的作者。我认为这才是比较关键的一个问题。”
“我认为《山中一夕话》为明版,‘笑笑先生’为明人,还可于《遍地金》中得到验证。《遍地金》一书,前有署‘哈哈道士题于三台山之欲静楼’之序文一篇,其文开头即称《遍地金》者,为笑笑先生之奇文而名也。”
看来,哈哈道士、笑笑先生即与署‘三台山人题于欲静楼’的《山中一夕话》的序作者是同一人。《遍地金》封面镌“笔炼阁编次绣象”,共四卷,每卷为一短篇白话小说,其标题分别为:《二桥春》《双雕庆》《朱履佛》《白钩仙》,与《笔炼阁编述五色石》前四卷相同。”
《复旦学报》
如果在清初,李贽编次、屠隆参阅之类的欺人之谈就不攻而自破了。看来情况正是如此。”(见《杭州大学学报》1984年第3期)
黄霖同志在《答疑》(见《杭州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中,
除了屠隆别署娑罗馆同武进娑罗巷无关,因有屠隆自己的文章为证,无可辩解,他都一一作了答辩。
理由似乎很充分,如同这一篇论文一样。但是事实胜于雄辩,《笔炼阁小说十种》已在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生平也已考订清楚。
笔炼阁主人、五色石主人都是清代徐述夔的别署。他是江苏东台人,乾隆三年(1738年)举人,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或前一年。详见陈翔华同志《徐述夔及其一柱楼诗狱考略》(《文献》1985年第2期)。
可见《山中一夕话》即《开卷一笑》的作者是清代人,和明代没有任何瓜葛。根据黄霖同志本人的说法,他就是笑笑先生,而笑笑先生即《金瓶梅》作者笑笑生,此笑笑生即屠隆。
清朝人(不是由明入清,而是清初出生的清朝人)和万历三十三年去世的明朝人屠隆竟然是同一个人。按照黄霖同志的考证,势必合乎逻辑地得出这样一个不合逻辑的结论。
台北天一出版社影印《明清善本小说丛刊》第六辑《谐谑篇》辑有《开卷一笑》及《山中一夕话》各一种。《开卷一笑》有具名一衲道人,后有“屠隆”印章的《一笑引》。
《开卷一笑》书影
这样一本趣味性的流行读物,内容每次印行都有改动,时代很难确切考定,用它当作考证材料,无异刻舟求剑。寓言中不断流动的是河水,考证中多次改变的是同一书的不同版本。
它卷首的碧莲居士序云:“是以古来英雄都颠倒于妇人手中,恁(凭)他汉高楚项终移情于戚姬虞美,英雄痴情当不起泪痕三点。”
它刊于万历十五年(1587年)之后,显然受到《金瓶梅》第一回的影响,而不是相反。
从《绣谷春容》可以看出,它和《山中一夕话》虽然不是同一本书,却不妨碍它们选用同样的作品。
《绣谷春容》和同性质的《国色天香》《风流十传》《万锦情林》等书中流行白话小说彼此重复的现象就更多了,作为考证数据要谨慎对待。
它说:“蝉兮本名虾鳖虫,自小生身水窟中。”土鳖虫一名虾鳖虫正是苏北人的叫法,宁波籍的动物学家董聿茂教授不知道当地有这样的虫名。
《升仙记》现存富春堂刊本,如同《荆钗记》《玉环记》的同一书铺的刊本一样,都认为是万历时所刻,但不能得出这些南戏都是万历时作品的结论,只能说它们在此之前必已完成。
我说嘉兴李日华《恬致堂集》四十卷并不载《残红水上飘》曲,因为只有这个李日华(1565-1635?)同我的论点矛盾,我认为《金瓶梅》的完成不会迟于万历元年。
黄霖同志指出那是另一个李日华,很对。他接着说:
这里的“活动时间略早”以及后面一些话都是尽可能将时间往后拉,以证成自己的论点。
那么改编南《西厢》的李日华究竟是什么时候人呢?南《西厢》有陆采改本。
据他的自序,他是不满李日华改本“生吞活剥”才重新改作的。据《陆子余集》卷三《天池山人陆子玄墓志铭》,陆采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李日华至少不会比他更迟。《金瓶梅》引用他的曲子,怎能证明《金瓶梅》作于万历时期呢?以上如有错解,仍请黄霖同志指教。
附记
《金瓶梅》第五十六回水秀才别头巾文同《开卷一笑》署名一衲道人的《别头巾文》相同,这是黄霖同志的发现,但他认为是明刊本,拙作则提出异议。
它和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后刊行的《群音类选》续集卷一诸腔类《万俟傅祭头巾》同出一源。
明万历刊本《国色天香》卷三上层《祭文房四宝文》又和《五子登科记》雷同。这是《金瓶梅》和说唱艺术、民间戏曲关系深远的又一证明。
诸腔指弋阳、青阳、太平、四平等地方戏。《祭头巾》选自《五子登科记》,一名《晬盘记》。演北宋窦仪兄弟的故事。这一出戏和主要情节无关。发榜前夕,万俟傅屡试不中,灰心丧气,取出蓝衫、头巾、纸、墨、笔、砚一一告别。读了祭头巾文,忽然喜报传来,高中状元。
现在湖南高腔还能演出《祭头巾》,见《中国地方戏曲集成·湖南卷》。流传变迁,脉络分明。
现录《金瓶梅》和《五子登科记》的原文如下,以供参考(《五子登科记》原文之后括号内是《国色天香》的异文):
《金瓶梅》: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
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
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按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
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
你看我两只皂隶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进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
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恋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
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五子登科记》:
维建隆(极)之岁,夹钟之辰,万俟傅(前三字作“生”)以揭晓下第,愤惋不平,乃备(修)明灯清水,白纸(前二字缺)信口祝文,拜辞于文房四宝,翰苑群神,蓝袍赤舄,黄卷青灯,累年师范,昭代人文(文人),而为之言曰:
呜呼,傅(吾)自早岁,笃志儒林。贯串百家诸子,钻研七志(志)六经。上下三皇历代,出入两汉先秦。
绘句饰(絺)章,不让王杨韩柳;通今邃古,窃学(比)孔孟颜曾。焚膏而手不停披,染翰而口(言)不绝吟(诵)。
数彻牙签,半世芸窗勤万卷;磨穿铁砚,十年茅屋惜分阴。因此上定省疏违双白首,致恁得风流虚度一青春。
几从午夜闻鸡唱,端拟朝阳起凤鸣。自信乔才堪倚马,何妨平步跨长鲸。谁想龙门颦点额,岂知雁塔不题名。
辜负了博洽精详五道策,湮没着新奇雅畅七篇文。天街簇拥,闹烘烘争看中魁新进士;旅邸凄凉,愁默默可怜下第老书生。半生辛苦,付之流水;两字功名,等之浮云。
伟(纬)经纶(论)从今束高阁,旧衣冠自兹付煨烬。萤(芸)窗任是(此)生青草,雪案凭他起绿尘。纵教上国春风动,不听西堂夜雨声。
从此一别(荡),天涯海深。思及于此,如割如焚。三杯薄奠,万斛衷情,神乎洋洋,来格来歆。若得顷刻佳音捷报,须臾牲帛再陈(伸)。
呜呼,伤心哉伤心(增一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