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失眠、健忘——八十年代的文坛热议

记得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还在北大时,我们中文系的同学都非常喜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本书给我们这些热爱文学的人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大家发现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我们的想象力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开阔了。这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对中国的“寻根派”作家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时隔多年,至今我还记得《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话:“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虽然马尔克斯运用了许多奇特而怪诞的“魔幻”的意象与行为,比如会升天的美人、带尾巴的婴儿、神秘的羊皮书、死人与活人之间的交流等,但是他所虚构的地方马孔多,可以说是现实社会的“镜子城”,是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缩影。从它的建立、发展,一直到它的消亡,处处包含着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现代文明的历史。最开始它是一个“世外桃源”,虽然落后和闭塞,但仍然保存着单纯和天真的原始文化气息。后来受到外来的文明世界的侵蚀,马孔多失去了以往的宁静,社会开始变得动荡不安。外来文明给这个小镇带来了先进的理性的科学技术,带来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奇妙的发明,带来了火车、汽车、轮船、电灯、电话、电影,还有法国艺伎、巴比伦舞女和西印度黑人等,也同时带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永无休止的党派争端。除了国内激烈的自由党和共和党的争斗,还有跨国公司对马孔多的残酷掠夺和操纵。最后,古老的拉美文明一步步走向绝境,建立马孔多的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产生了怪胎“猪尾巴”—象征着被新老殖民者蹂躏下的畸形的拉丁美洲文明。在小说结尾,作者写道,“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或者蜃景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有意思的是,中国文坛对《百年孤独》的解读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当《百年孤独》在中国的20世纪80年代刚刚流行的时候,正好赶上中国文坛提倡“走向世界”,在这种历史语境下,一些学者便把《百年孤独》的主题阐释成是对拉美民族的孤独和自闭的批判,因为这种孤独的症候会导致民族的灭亡,就像小说中活了百年以上的女家长乌苏娜意识到的代代延续的“怪诞习惯”比近亲结婚产生的猪尾巴更能加速覆灭的步伐。当时的中国正在努力地“赶超”世界,追逐“进步”,自然认为拒绝进步是愚昧的,会导致整个家族日益走向与世隔绝的境地。到了21世纪初,受到西方学界的“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影响,学者们对《百年孤独》的解读开始转向了,更多的阐释集中在“本土化”与“全球化”的冲突,集中在拉美民族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经验上。我倾向于后一种阐释,而且,我发现马尔克斯笔下的疾病正好象征着拉美民族在现代化和被殖民化过程中所产生的“民族性”,通过书写这些疾病,马尔克斯在探索对本土文化认同的同时,也在批判“民族性”。

《百年孤独》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马尔克斯描写的“失眠症”与“健忘症”。马孔多小镇最初由一个外乡姑娘失眠开始蔓延,不久整个镇子的人和动物都患上了“失眠症”和“健忘症”,这成了一种传染病,病人的身体永远不会感到疲倦,而且开始将现实“忘诸脑后”,“开头会忘掉童年时代的事儿,然后会忘记东西的名称和用途,最后再也认不得别人,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联系,陷入一种白痴似的状态”。为了对抗,镇上的人给每个动物和东西都贴上标签,以免忘记,“所有的房屋都画上了各种符号,让人记起各种东西”。霍·阿·布恩迪亚为了反抗这种传染病,决定造出一种记忆机器。后来在一个印第安人梅尔加德斯的帮助下,镇上的这一传染病终于被治愈了。这一“失眠症”和“健忘症”蕴藏着深刻的寓言,揭示了马尔克斯所担忧的拉丁美洲现代文明的困境,也是马尔克斯对“民族性”或者“国民性”的深刻批判—是否被外来文明“异化”与殖民之后,拉丁美洲国家的人民开始逐渐忘记了自己文化的根和历史?

即使“健忘症”被治愈后,马孔多镇仍然拥有着各种各样的健忘症。有一种是属于个人的“健忘症”,得了这种病的人,早就失去了自我的本真状态,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比如,奥雷连诺上校最开始起义是为了维护正义,但是当他陷入党派纷争,先后发动了32次起义,到最后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早就忘了起义的初衷,而只是为了权力而战,他母亲警告他说,“提防你的心吧”,“你在活活地烂掉”,“你那么干,就像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经过了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不仅忘记了最初的理想,忘记了爱情的感觉,忘记了母亲的期待,也忘记了家乡最纯朴的气息。

小说中还描写了一种健忘症,那就是国家机制有组织有计划地抹去人们真实的记忆,用谎言来重塑历史。比如,美国公司到马孔多开办香蕉园,大发横财。随之而来的是经济衰退和劳资矛盾的激化,于是香蕉工人大罢工,政府派军队来镇压,杀害了3000多名工人,这些人的尸体被火车拉走,扔进了大海。事后,政府却矢口否认。荒诞的是,唯一的幸存者逃回马孔多镇时,发现这件事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多年以后,“大家提到屠杀工人的事件时,记忆里的那些陷坑就变得特别深了。奥雷连诺·布恩迪亚每次提起这件事,不仅鸨母,甚至比她年长的人,都会起来驳斥那些神话,说工人们在车站上被军队包围,两百节车厢装满了死尸运往海边,这些都是虚构的,他们甚至还坚持说,在司法文件中以及教科书上,一切都讲得明明白白:香蕉公司从来不曾有过”。忘记过去,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问题。当一个强势力量要剥夺一个小国的国家意识时,它就会进行有组织的遗忘……一个失去了过去意识的国家就会逐渐失去自己。”同样的,官方力量要控制和剥夺民间意识时,也一定会有组织有计划地抹去民间记忆。在官方的历史教科书上,个人真实的记忆往往被一次次地改写、掩盖与抹杀。

马孔多镇最后变得荒芜,走向沉沦的边缘,不仅可以归因于外来文明对本土文明的掠夺,还可以归因于本地人对自己民族的历史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民族认同。小说结尾,当奥雷连诺·布恩迪亚流连在马孔多镇时,他发现整个镇子其实陷入了可怕的“健忘症”,他“找不到一个还记得他家的人,甚至记不得奥雷连诺上校了,只有那位年纪最老的西印度黑人—头发好像棉花卷、脸盘犹如照相底板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前唱着庄严的落日赞歌”。在飓风将把马孔多镇席卷而走之前,“健忘症”早就像猖獗的蟑螂和蚂蚁一样,把马孔多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了,“时代的遗物—马孔多还剩下的一点残渣—即将腐烂了”。所以,毁掉马孔多的不是大自然,不是飓风,而是像传染病一样的“健忘症”。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自己从内心就开始腐烂了。

本文节选自

刘剑梅老师文学评论集《小说的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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