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行吟濯缨泉边
老舍笔下的中古老城,像一头壮硕的老牛,在城市思维无限膨胀的今天,不合比例地瘦了形体,但没收敛牛气,依然以最淳朴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欠起身来,指向流过的泉水,诉说当年的尊荣。这,就是濯缨泉,还有泉边的官宦人家。
夕阳西下,落日如金。走近濯缨泉,见一池碧水,澄澈透明,宛如新生婴儿的微笑,天真无邪,一尘不染。池边一棵石榴树,似是没有主干,七八条遒劲的虬枝,旁逸斜出,就像枯墨写就的行草,密布翠色的叶子,掩去院落的大半个空间。多皱的虬枝,不用触摸,看上一眼就知道,长在这里不下一百年。此时,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那花朵儿被热情的济南风熏染的就像一团团火苗在树梢上燃烧。翠色的叶腋间,火红的花瓣儿,熊熊燃烧着,似乎把古钟样式的蜡质花托烤成了橙红,把纤细的蕊柱烤成了金黄。大自然真是神秘,竟能从这火红一样的花里,煅烧出圆满多子的果实,吃起来酸中带甜,一如生活本身的滋味。
隔着脆生生的树叶,和火苗般的花朵儿,西去的斜阳,光芒,从错落的元宝状屋脊上泻下,一不留神,几抹淡红的亮色,洇进了那池碧水,让被风吹皱的这池碧水,一会儿红光万闪,一会儿翠色一片,一会儿又墨玉一顷,得体地映衬粉墙黛瓦和鱼鳞状排列着青瓦。走进它,不想悠然都不成。
刻石为记,这是古老中国的传统,想来我们的祖先对自己的聪明有一份深厚的自恋,对永恒有一种执意的念想。所以,济南人费心、费力、费时、费神地把屈原超脱世俗、操守高洁的品质,托付给一块顽石,刀砍斧凿地记下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禅意。如今,用这样的思维,这样的眼光,用这样敛正的态度,再看“濯缨泉”,再看“濯缨泉”的笔画线条,给我最大的感受不仅是内容的渲染,笔意的沸腾,艺术的贲张,而是这个城市涵泳的“核糖核酸”,隐蕴的“遗传密码”,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核糖核酸,这样的遗传密码,才会让这座中古老城,执著一念,积淀出一份从容与安详,勃发出前所未有的恢弘。
紧贴灰白色花岗岩石栏的,是一块斑驳的石碑。而石碑上大写的“张宅”二字,像一位历经风霜的憔悴老人,似乎早已厌倦无尽的纷争,于是,把“土地贰亩陆分柒里捌毫”的地亩数,镶嵌在砖石上,自己便沉默在泉边,曾经的气象,让后人只消一眼,就能端详出七八分,只是景况大异以往。原来,这座宅子的第一位主人,是大明皇族的一位张姓四品带刀侍卫。明清王朝的四品官,相当于现在的厅级干部,只是他在“靖难之役”——正统与非正统间的厮杀中,做了道义上的英雄、观念的俘虏,他的这片隆耸的豪宅,也随精神的煅烧,化作一片灰烬,成为济南人心中永远散不去的记忆。其实,这既是想像也是历史,而历来朝之迭、史之嬗,不都是胜利把胜利者托进了天堂,失败把失败者送进了地狱?载入史实的字句,不都是燎过硝烟的吗?
江山盛衰,宗稷更替,是一种断裂,更是一种衔接。从泉边绕进济南人俗称的“张家大院”,见石榴树下,几个人围着石桌,坐在石凳上,或饮茶,或下棋,或打牌,还有几人倚着镂空的灰白色花岗岩石栏悠闲地唠嗑,这宁静而淡泊的氛围,正应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而青砖石墙、小瓦花脊的院落所保持的沉稳风貌和内在活力,成为济南老城区温润、细腻而灵动的魂,让每一个老济南来到这里,都会在须臾间穿越百年沧桑,转瞬间唤起沉淀的记忆。
晚霞谢幕,华灯初上,消失的目光,又重新明亮。路灯下,黑漆的两扇大门,上镶一对虎头。虎头是衔环的,这是传统。虎头眉头微蹙,眼睛似是紧盯着什么。透过它的目光,让人觉察到,它的眼神暗含一丝狰狞……
走出张家大院,闪过一扇扇虚掩的黑漆大门,重回曲水亭街,又见汩汩流淌的清泉,又见清泉化水为溪,化溪为河,不疾不徐,淌进百花洲,流进大明湖。
本文发表于《济南时报》2016.8.30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