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母亲

母亲没有文化，大约小学也没有毕业，但她的一生做过农村的赤脚医生、接生婆、乡镇企业会计。她是当时村里唯一拥有缝纫机的人，她会织毛衣，无论什么花型，只要凑上去看一眼，回来就能琢磨出来，那时村里的姑娘媳妇都喜欢往我家跑，一起织毛衣，一起补补缝缝的，因此家里总是很热闹。

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得了乳糜尿，这病是由血丝虫引起的，营养会从小便流失，不能干重活，因此村里突然就有一种传说，说我妈有意将小幺女（我）让人领养，于是有一天有一对夫妇拎着礼品来我家谈这事，得知来意后，母亲惊诧万分，哭得昏天黑地的把人赶跑了，这也是懂事后母亲给我说得最多的一件事，说的时候还一脸的怒意，咬着牙道：居然就是来抢！

其实，母亲的家世在当地是显赫的，外公曾任县长，但走过枪林弹雨的外公，早早就落得一身病痛而退居二线，长期在家养病。最令他为之骄傲的是，二个舅舅一个是北大才子，一个是27军军官，阿姨也都被安排进了工厂。唯独选中母亲不上学，留守家中帮外婆干活，嫁给我爸也是因为离外公家近。母亲哭过、闹过，也想到城里上班，但外公是严厉的，不能违逆的。

事实上也是，外公留下母亲在身边照应，而母亲却早早生了这个毛病不能劳累，没有办法，外公给乡里打了招呼，让母亲进了乡卫生院，成了一名妇产科医生，而我被送到了外公家，由外婆照看，蹒跚学步的我想妈妈时，就绕着外公家的房屋前后绕圈子喊妈妈，夜里也会哭，本身身体不好的外公被烦躁得每天骂人，可怜的外婆又要干活，又要带孩子，又要挨骂，母亲听说以后，晚上下班就去外公家将我接了回来，无论谁劝都不再去乡里上班，她说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于是，倔强的母亲接手了村里医务室工作，这样可以带着我们一起上下班，虽然在乡卫生院学的时间不长，但聪明的母亲，无论是挂盐水，还是接生孩子，都是一把好手，从未出现任何意外，于是相邻八里的都要来请她去助产，甚至有的还要让母亲当场给取个名字，奇怪没有文化的母亲却真的能信手拈来，一个个朴实而又吉祥的名字总是让人家很喜欢。80年代是母亲接生的高峰期，她用一双温暖的幸运之手，迎接了一个又一个天使，她听你们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声啼哭，给予你们人生的第一个祝福……如今，各行各业正值青春年少的你们，都幸福的生活在某个地方，而每日被领导、同事、家人叫着的名字，也许正是母亲取的呢。

母亲的病反反复复的，好了一段时间又会因为吃力而复发，在我初中二年级时，母亲病得非常严重，中药几乎吃遍了也不凑效，眼看着身体一天天的虚弱，最后住进了镇上的医院，只因那个医院有一名专治这毛病的老中医。于是我们放学回来冷锅冷灶的，不再有热乎乎的饭菜，父亲和姐姐一直在医院照顾，上学的路上，我看到一些割草的老妇人，突然就会想，要是我妈也像她们一样多好呀，我不要她多么年轻，不要她多么好看，不要她头发多么整齐，我只要，只要母亲像她们一样能割草，能健康的行走，能让我放学回来看到她、听到她……可是，当时有谁懂得我心里的这份羡慕和渴盼呢！

一天我背着书包回来，大门锁着，我怕！我就是怕家里的门这样锁着，这表示父亲和姐姐都在医院，这表示母亲的病情又严重了，于是就坐在门槛上，把书包放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外公笑着向我走来，走近后他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走了，我一惊醒过来，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滴喃喃道：原来是梦啊！。

晚上，父亲疲惫的回来说：你外公走了！当时我竟脱口而出说，我下午还看到他的呀！继而醒悟那是一个梦。外公的走在当地消息传得飞快，据说是吃午饭时还好好的，午觉时一口痰没上来就走了，在外面工作的子女都急急往回赶，当地政府也出面帮操办后事，而唯独不能通知的人是我母亲，此时在病床上自己都生死未卜，又如何能承受失去至亲的伤痛？第二天，外婆家找了当地一明白人，明白人一番掐算后丢下一句：尹老（外公）本不该归位！再追问也不肯吐露半个字。于是当地疯传外公是去替换母亲的，我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忙碌着送走外公后，舅舅开车直接去镇上的医院将母亲接走，转到市里的医院去，看着舅舅的军车带着母亲飞驰而去，我的心莫名的一下轻松起来，像是背着沉重的口袋在行走，突然被人从后面把口袋拿走一样，这下母亲没事了，我收拾好医院里母亲留下的日用品，步行回家，脚步轻快。

母亲真的好了，并且恢复的很快，原来她在镇上靠吃中药根本不管用，营养随着小便每天都在大量流失，身体极度虚弱，转到市一院后，医生用西药直达病灶，第二天就止住营养流失，小便化验正常，只需加强营养，没几天人基本恢复差不多了，一个月后，外公的墓地做好并且举行下葬仪式，那时，母亲已恢复如初，在外公的骨灰前，母亲放声痛哭…..那一刻，还有多少的委屈不能释怀的……看着外公的遗照，我感觉他在微笑，是的，有一种父爱叫，我可以为你死去！外公一生精通易经，他替换母亲一说我深信不疑，退一万步来讲，没有舅舅回来及时转院，也是细思极恐的……

母亲属牛，外公曾半开玩笑的和我讲过，生你妈那天，家里一头小黄牛由于偷吃了大把的盐，一头扎进门前的小水塘就没有起来，后来你妈就出生了，我是肯定不相信外公这种说法的，即使是黄牛就应该留在家中劳作不让上学吗？外公甚至说母亲生下来脑门上还隐隐有白斑，和那个小黄牛一样，只不过后来长长就消退不见了，我不会反驳外公，母亲怎么会和小黄牛有关呢？然而，在市一院住院期间，母亲做了全身体检，医生惊讶的告诉家人，好奇怪，我母亲的胃居然是长在背部，吃的东西会像牛反刍一样再运转到前面，反正当时我也没听懂，而且又和正常生活没有关系，但是我在心里有点认了外公的说法。

这次病好了之后，村医务室也早已荒废掉了，于是母亲进了乡里的养鱼场做会计，不仅离家近而且也轻松，这也是乡领导对干部家属的照顾吧，起初父亲担心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会把账记错，隔三差五的就举着算盘对母亲说：“把你的账拿出来给我拍一下”。然而每次父亲把算盘敲的啪啪响后，都笑着对母亲说对的对的！母亲很聪慧，干事情特别认真，家里家外的收拾得井然有序。

我是家里老小，上高中期间家里只剩我这个老小呆在父母身边，这也是我年少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在这段时间母亲的身体健康，每天放学回来都有热饭热菜的，我会经常帮母亲撑毛线，母亲在一边缠绕，我总是会盯着母亲看，看她飞快的织着毛衣，这就是我当时要的最大的幸福！母亲对我的爱仿佛也更多，每说一次小时候差点被人抱走，就仿佛真的曾被抱走过，有失而复得的珍宠。有一次我感冒发烧没胃口，母亲包了韭菜鸡蛋饺子我也不想吃，于是母亲用筷子夹起一个笑着说，你看看韭菜在里面像翡翠一样多么绿啊，这皮嘛像白玉，白玉翡翠肯定好吃，我吃惊的看着母亲，母亲真的是小学文化么？于是我将一盘饺子都吃了，出了一身汗病也好了。从此以后我独爱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就像是对母亲爱的回味和收藏……

最忆是母亲！我对母亲的爱永无止尽，如今，这份爱时时成追忆，一刻都不曾惘然……

【作者简介】孙海荣，江苏淮安人，现定居无锡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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