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锋丨告诉岳母:我还想再做你“五百年”的女婿
我正和妻子商议想让妻子请假回家陪伴照看病中的岳母时,一个电话来了,岳母竟走了。上天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不给我一点报恩的机会,哪怕一丁点也好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
我、妻子、儿子一家三口雪夜赶往岳父家中,浑浑噩噩中我想起了岳母对我的爱,这更增加了我的愧疚。
第一次见岳母,岳母就以她独具的慧眼认定了我这个女婿。那时我和妻子均在榆树林场工作,还处于恋爱的初级阶段中,关系还没有确定,要命的是同时还有两位同事和一个妻子的同学都在拼命地追妻子,妻子和同事都在场部工作,而我在基层高峰工区,形势对我极为不利。一天我去场部开会,才知道妻子生病请假回家了,当时没有手机,电话也无法联系,我心中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开会时时跑毛,还失手打翻了茶杯,为此让场领导以及同事们戏笑了好长时间。散会赶回工区已是下午五点半,大灶开饭还要一会儿,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而拉开门冲向院子,忽而推开门闯进房子,踢翻了凳子,撞倒了暖水瓶。六时许,我坐不住了,毅然推出自行车,我要去妻子家看她。
妻子家在高桥林场,相距三十余里路,要翻一座大山,路是乡村小道,尤其是翻山时的四五公里路陡峭、崎岖、狭窄,极为难行,我曾去过一次高桥,我知道路。出了工区全是上山路,我一会儿骑车,一会儿推车,过了高松沟大场则全是羊肠小道,只有推着车子前进,不时有土坎和陡坡横亘在面前,我干脆抗起车子赶路。那时是初秋,大山中的夜晚来的早,也来的孟,紧赶慢赶的我还没有爬到山顶时天已黑透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地、路全都在眼前消失了,唯有茫茫的夜幕。我这才想起走的匆忙了没有带手电筒,前进不能后退也无法,浑身稀软无力,双腿瑟瑟直发抖,我颓丧地一屁股坐到山坡上,多么想这时有一位赶路的人过来我们好结伴而行,可茫茫的大山里哪里会有人前来,有的只是阵阵松涛中夹杂的猫头鹰、野猪、麂子的哀嚎。不时有一团团的黑影从眼前飘过,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妖魔鬼怪、狐仙、僵尸,我感觉到我浑身肌肉僵硬,毛发直立,后脊梁背嗖嗖冒冷风。我多么想对着大山大喊几声,一方面给自己壮壮胆,一方面吓走附近的野兽,同时更重要的是联系联系周边有没有走山的人,但是我怎么也喊不出声,极度恐慌中的我喉头发硬,音带沙哑,牙齿格格直打架,嘴角扭曲合不拢也张不开,连简单的发音都成了问题,更不用说大喊了。疲乏、饥饿、寒冷、恐惧、懊丧,我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刚坐了一小会儿我站起了身,这里是深山区,虽然我知道没有老虎、豹子和狼等猛兽,但野猪、狗熊和毒蛇却是随时出没的,我得尽快地走出大山,否则……我不敢想下去。我扶着自行车,细细地查看了四周,确定了前进的方向,双脚就着地面摸索着行走,摔到了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拍身上的土,树梢抽打的脸火辣辣地疼也不能腾出手柔柔,荆棘挂到了身上也只有前进。翻过山梁的下山路更为难行,摔跤也更为频繁,几次连自行车也摔出去了,爬在地上摸老半天才能摸到。好在走出三四百米我看到了灯光,也听到了狗叫声和村民粗狂的吼叫,我知道那是山里的村民守包谷(玉米)吓野物(野兽)的吼叫,恐惧感顿时减弱了许多。进了村子,道路平整了,变宽阔了,我又开始骑上车子前进了。
记不清摔了多少跤,赶到妻子家时已过十点钟,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脖子挂破了,腿摔伤了,衣服撕烂了,裤子上凝结了好几块血痂。妻子家院门敞开着,我直接走进院子,走进亮灯的房子,趟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妻子犹如看外星人似的盯着我,“你……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
“你不是在场里开会吗?你从哪里来的?”妻子脸上刻满了惊喜、埋怨、娇羞、感动和幸福。
“开完会我回到了工区,然后就翻山来了。”
妻子走过来拍着我身是的尘土,“你看你身上脏的,呀!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血?”
从里面屋子走出来的岳母一看到我和妻子的神情就什么都明白了,端来热水让我先洗洗脸,然后就走出了屋子,不一会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碗底还卧着两个荷包蛋。我知道,那一刻岳母已认定了我这个女婿,而妻子也被我彻底拿下(征服)了,那次狼狈之极的深山夜行也因此而升华为我今生最辉煌的章节。
那年春节,妻子三哥的儿子出生,妻子一家都在他三哥家过年,我家又住的近,于是我天天跑过去献殷勤。我像所有的准女婿一样,在妻子家人面前拘谨、胆怯、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想表现却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尽添乱,而且倒霉的是什么千百年不遇的糟糕透顶的臭事全都摊到了我身上。比如,侄儿哭闹,我去冲奶,正当我的手就要触碰到暖水瓶时,暖水瓶爆了,我心中一万个清楚不是我碰到的,但是我能给谁说,给神说去鬼也不会相信,我只能承认是我碰翻的。比如,侄儿哭闹,岳母要给孙儿换尿布,顺便看看孙儿下身,要我拿身边的手电筒,我第一时间把八手电筒递到了岳母手前,我不敢直视岳母,是低着头递过去的,我意为岳母接上了就松开了手,那料想岳母竟没有接上,手电筒掉到了地上,掉了就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发生了,手电筒竟摔坏了。那是老式手电筒,圆大头,长筒子,筒子中间一个小红豆控制开关手电筒,地面是地板砖贴面,就是你直接刻意去摔,也不会摔到红豆上,可是手电筒掉到地上偏偏就摔到了红豆上,红豆凹进手电筒,竟怎么也使用不了。比如,我去杀鸡(我第一次杀鸡),当我把杀死的鸡放到盆子中取开水准备烫鸡毛时,脖子都耷拉着的大公鸡竟然“诈尸”了,“扑腾、扑腾”乱飞,鸡血飞溅,鸡毛滚滚……妻子气得直哭,悄悄地把我拉出门外质问,“你是不是故意捣乱?你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好了,你不愿意干就什么都不干了也好啊,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好不好?”天啊,我有那样的心机又有这样的能耐吗?就是我故意去干也没办法做到啊!我能给谁解释清楚,人人都言窦娥冤,谁知我被窦娥还心酸。那以后妻子不让我干任何事儿,我也曾深深地怀疑我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我竟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犹如一个大白痴,我们的婚事也几欲搁浅。好在,岳母心中明镜一样,丝毫没有责怪我,反而笑着解释了事情的真像,尽管我自己也感到岳母是有意袒护我。岳母一如既往地安排我干活,安排我做事,我小心翼翼地干了,竟再没有出错,我终于恢复了我原本的自信。我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岳母的宽容、包涵和睿智,当然更多的是对未来女婿的爱。是岳母唤回了我的自信,是岳母挽救了我的婚姻,而婚后我竟很少去看望她老人家,就连她病重最后的日子里也很少回去,这怎能不叫我心生愧疚。
和天下所有新婚夫妇一样我和妻子的争吵如期而至,而争吵的原因同样高度的一致——在谁家过年。前两年春节我们值班,也就相安无事,第三年我们轮休,矛盾出来了,妻子要回娘家过年,我则要在我家过年,我们出现了婚后第一次争吵。妻子家距场远(已迁居天水市),我家近,而去妻子家必须先到我家。在我家的几天中,妻子茶不思饭不想,整天不见笑脸,父母违心地给我们下了通牒,赶我们去妻子家过年。回到家妻子乐开了花,岳母拉着妻子进了里屋,我不知道岳母对妻子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两天后妻子主动抱上儿子和我回了家。那以后,每当我和妻子有矛盾时,岳母总是站在我这边,为此妻子戏虐地说,“我妈把你这个女婿当做了亲儿子了,把我这个亲女儿当做外人了。”
岳父岳母退休后迁居林业局家属院(天水市麦积区),而我又调到更远的严坪林场,相距两百公里,看望他们老人家就更少了,每年也就三四次,每次最多三五天,就这大多还是借出差的机会。我们久居林场,朋友、同学、同事大多都散布在各个林场中,即就是同一林场也分布在各个工区、检查站,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大多家都居住在林业局家属院,于是每一次来看岳父岳母都成了他们在家做好了饭菜等我回家,而我却和朋友、同学、同事聚会、喝酒、打牌,每次都喝的烂醉如泥,每次都是深夜才归,每次都是岳母陪着妻子边看电视边聊天边等我,妻子总是那千百次不变的话语,“你看看你,喝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少喝点,早一点回家,妈专门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等着你,还在锅里热着哩……”
“以后要少喝点,喝酒最伤身体了。”岳母准备好洗脸的热水,又拖着她的病腿一步三摇地走向厨房为我做醒酒的浆水拌汤,怎么也阻拦不了,每次都要亲眼看着我喝下去才会罢休,每次看到岳母拖着病腿举步维艰地为我劳作,我心像刀割一样,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岳母中等身高,偏胖,有一副慈祥的面孔,嘴角永远是亲切、幸福、满足的微笑。岳母在同事、亲戚、朋友、邻居中口碑绝对是好的,永远都是受人尊敬的,永远都是人们的“老大姐”、“好阿姨”。岳母勤劳、善良、尊老爱幼、与人无争,心中想的总是儿女和他人,从不考虑自己的得失,记忆中岳母从没有出过远门,从没有坐过飞机,从没有穿过名贵的衣服,从没有戴过金银首饰,从没有对任何人发过火。岳母操劳了一辈子,做饭洗衣,缝缝补补,这儿扫扫那儿擦擦,一双手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岳父岳母家属林业世家,他们以及他们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都是林业工人,分布在大山深处的各个林场中,最近的也在百公里以外,团聚时刻是很少的,儿女们一旦回到家里就真正体会到了“家的味道”,清晨儿女们还都懒在床上,岳母已把饭菜摆上了餐桌。儿女们整日整夜看电视拉家常、喝酒、打牌,岳母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任何时候都不让儿女们插手,给儿女们做饭成了岳母最大的享受。家中的剩饭剩菜常常是岳母承包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喜欢吃剩饭”。岳母的饭量是有弹性的,每次吃饭时都是先给家人盛饭,而她自己总是最后一个视饭的多少而决定她的饭量,饭多时吃两碗三碗视乎还有点欠(少),饭少时半碗也就吃饱了。儿女们常常要接岳父岳母到各自的家中去住一段时间,他们总是以“你们都有你们的工作,有你们的事情,我们身体还很好,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等以后再说”推脱,而我们也都因住房、时间、精力等客观原因而没有坚持,那想竟成了终身的遗憾。多年林区工作、生活的恶劣环境,长期的劳累,岳母的身体出现了很多毛病,伤寒、胃痛、头痛、腿疼……岳母总是偷偷地自己扛,从不在儿女面前表现出来,而我们也就都天真地认为岳母的身体棒棒的,就像她常说的一样,“没事,我身体好好的,记忆中我还从没有住过医院、打过吊瓶呢。”现在回想起来,岳母肯定早就发现了她的病情,她是不愿给儿女们添麻烦,不愿意拖累儿女们而没有说出来,即就是去年三次去西安唐都医院治腿病时都没有说出来。我也想,假若我们有一人心细点,有一人多关心点老人,早一点发现岳母的病,那则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呢?岳母患的是卵巢癌,据医生讲这是最容易治愈的一种癌,若发现的早,手术切除后治愈的机率是很大的。
……
夜已很深,冰雪封盖了路面,小车犹如醉汉样一步三滑,妻子哭昏了过去,儿子不停地拍打着妻子的后背,我两眼静静地盯着眼前昏暗的公路,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小车飞快些,再快些,我要尽快赶到岳母面前,好让我唤醒刚刚睡着的她,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她说,我还想再做她“五百年”的女婿。
2015年2月11日
作 者 简 介
杜锋,男,1969年11月出生,甘肃徽县人,现供职于甘肃省小陇山林业实验局麻沿林场,林业工程师,喜游山水,爱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