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明丨徐渭,一抹孤独的火焰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炎热异常,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夏天仿佛要了许多人的命。我在那个夏天的某个夜晚,顶着酷热,借助汗水的流淌,借着宿舍里不太明亮的灯光,在凌晨一点左右,翻读写明代一个艺术家叫徐渭的人的书。
作者是谁早已忘却。只记得书的内容冷峭奇崛,跌宕嵯峨,很有些地下溶洞的感觉。一口气读完之后才发现,字里行间所表达的,犹如冬天的池塘,浸泡着块块坚韧阴森的石头,上面冰霜密布。而那些文字,却像夜空里遥远的星星,让人在眺望中生出些冷冷的敬意。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夏天是怎样完成这本书的阅读的。烦躁与郁闷顺着黑夜的指引,幻化成无数尖牙利齿的嘴,啃噬着另一个自己;热浪流言一样,无所顾忌,四处飞翔。一粒粒冷漠汹涌的汗水,全身奔涌,饱满得像一群群好斗而又讨厌的蚊蚋。我冻结在自我想象的阴影里,仿佛冰雪皑皑的大地,因沉默而翻卷出来的寒冷。
这是一本没有任何指向的书。生命犹如往下生长的树,而生存的火焰,又浸透字里行间。这些黑色的火焰掠过黑色的尘土,又被黑夜溶解。徐渭就潜伏在这种黑夜里。我的理解是,作为徐渭本身,唯一的安慰就是黑夜。黑夜对徐渭而言,既是危险的,又是安全的,甚至是温柔的。我能想象徐渭在黑夜中独自舞蹈的情形,那些仿佛潮水一样的黑夜,掩盖了他的全部,又保全了他的全部,黑夜,几乎是徐渭的救主,他的颠覆之舞,几乎都是在黑夜中完成。黑暗让我们流泪,黑夜却让我们充满期盼。生命在黑夜中,常常会饱满地绽开,为了等待黎明的到来。而黑暗,无论怎样打扮,也无论我们怎样等待或者拒绝,都意味着扼杀甚至毁灭。
我沉浸在这本书的阴影里。我的理解是,生命无论以哪种形式走动,都会在阴影里老去;生命无论以哪种方式老去,都可能会在自我的阴影里诞生光芒,只要你的上升或者堕落更加彻底:彻底拒绝或者彻底容纳这个世界。唯一的不幸是,精神的坚韧和内在的恪守,一旦远离生命本身,黑暗就可能会立即到来,并不计一切代价消灭所有。因此,这种存在的阴影,让显性的徐渭更加苍茫。徐渭无疑是文人悲剧的生动链条,衔接起单一纯洁的苦难,徐渭的整个人生几乎没有亮色,生命的个体存在充满了艰辛与无奈;但徐渭又是高傲的,他的体征是文人精神溃疡之后的孤独之菊,在独自凋谢与独自开放中冷冷地寂寞。但徐渭又是幸运的,黑暗中的生命充满了幽暗智慧的反讽微笑:文人的济世良知与权力的阉割情结相互决斗,权力的刀锋总是直接腰斩文人所有的内在妄想。权力实质上是永远的黑暗之手,除了扼杀正义与明亮,就是给政体或者政治的宴会献上善良的砒霜。而与此同时,济世的幻想又几乎是所有具备基本良知的文人不可饶恕的疾患——早年的陶潜,稽康;后来的李白,杜甫;再后来的苏轼,唐寅,以及郑燮。当济世的幻想一旦破灭,文人的偏执与倔强,却又像岩浆暴走之后锻造的冷漠金属,在时光的冶炼中变得无比坚硬。每当我在黑暗中审视这个因孤寂而愤怒,因愤怒而舞动笔墨的黑精灵的时候,我都听见反叛在呐喊:一方面来自生命,一方面来自黑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人买,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徐渭式的表达。也是文人的猥琐与清高,自恃与欲望,在黑暗中的自我倾诉。徐渭的执拗是真诚的,还有他的愤怒甚至喧嚣:唯独反叛却不是出自本意。徐渭的黑暗酿成几乎是时代的错误纠集。一个定性的社会是不可能允许不定性的事物逍遥游戏规则之外的。天才常常被社会塑造,也常常被社会扼杀。在徐渭式的孤独中,时代的放肆给了政治一把无限婉转与悠长的锐利锋芒,虐杀或者切割就常常成为权力黑手端给文人的鸩酒盛宴。为此,文人的自我孤独与自我癫狂常常成为社会的镜像,其生动漫长的折腾导致的苦难就成为内在的必然。当文人再也无法以自我的绝对精神独立孑行,要么与社会或者政体妥协,自觉地被收买。要么与黑暗和荆棘为伍,退守到自我内部,穿上阴险馈赠的善良外衣。实质上,这类文人屈指可数。当凄苦自恋的文人,他们的内在良知在自我的陷阱与自我的反叛中,犹如深秋冷夜里霜冻的白菊,凋谢在永远没有回声的河流。或者,在郁积的黑暗温暖里成为永远也无法根治的慢性痼疾,在无数个白天和暗夜里,甚至在我们有限或者无限的时光里,独自疼痛。郑板桥曾说,愿做“青藤门下一走狗”,这当然不是指人生。郑燮的内在价值取向在单一政治的多情抚摸下,无疑是一种疼痛的郁积,或者是疼痛与黑暗的相互背叛,相互勾引,导演出无数个有价值的生命攻讦。与之相映的还有石涛,金农,八大山人。他们一边在黑暗里孤芳自赏,一边在阳光里凄然独行,一边却又在自我绝对的孤独中引领渐渐单薄又渐渐倔强的队伍。
徐渭,字文长,明朝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秀才出生,满腹经纶,常生济世安民之心,企图有朝一日出家门,双肩担道义,妙手写春秋。甚至还想,瞬间踏遍长安花,独占明堂歌大江——后却屡试屡败。以至于后来,不得不以卖画度日。性灵派领袖袁宏道对其才气极度称道,诵其诗读其文,竟然激动万分,惊之为天人。袁在感伤之余,大生惺惺相惜之心,独自一人常流英雄寂寞之泪。几乎傲视群雄的袁宏道,面对徐渭,不得不敬意有加,并从灵魂深处折服,顶礼膜拜之际,誉之为数百年来第一人。可见徐渭之魅力。徐渭之书、诗、文、画,当时的社会以“四绝”称之。徐渭也曾自评说,书一诗二文三画四。艺术中的徐渭,开创了以水墨大写意绘画的先河,其诗文奇谲,画风率性。生活中的徐渭,生存方式也与众不同,嗜酒好茶,著有《酒史》一书。涉猎戏剧,对戏剧颇有研究,还有戏剧专著(特别是南戏)。这些,当然是在其春风得意之际。其落拓之后,清风不婉转,明月不扫阶,常白眼看人。一以贯之,徐渭具有世俗文人的一切优点和缺点。蔑视权贵又阿谀权贵,拒绝权力又向往权力。晚年凄凉,以卖画饮酒为业。一生坎坷中,竟以自杀为乐,曾前后七次自戕,居然不能获得彻底的成功。最后,在不得已的自我折腾中,辛苦异常地走完了自己苍凉悲壮的一生。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上海那座凝重端庄,气势不凡的博物馆里。整整三天,我都浸泡在徐渭凸现的诗文字画里。我不欣赏他的人生,但我还是被他的某些东西狠狠打动,特别是他的书法作品——《芙蓉馆十咏》。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羸弱的男人,在秋风黄菊的映照下,一手端酒,一手握笔。倔强的皱纹里,闪烁着神性降临的光芒;微微低下的头颅,像原野里不死的花朵。这幅生机盎然变化多端的书法作品,让我领略了徐渭生命黑暗里所要表达的深沉内蕴:笔墨酣走时自我的反叛与容纳;铁画银钩中难消的块垒与向往;不露声色里凸显的气韵与风骨。可以说,徐渭的笔墨意象实质上就是生命在世的不屈咏叹,是对黑暗与不公的强烈控诉。满纸的枯墨乱墨其实是徐渭的内在血泪。深受王阳明、李贽哲学思想影响的徐渭,把自己在世俗中的自我分裂,化作了永恒的笔墨背叛,向后来的生灵们展示了生命内在的不可亵渎与不可摧毁。
在世俗中的徐渭是苦难的,在艺术中的徐渭是幸福的。时代的黑暗终于点燃了精神中永远不灭的灯火。徐渭在这灯火摇曳的旁边,一边微笑,一边远眺,一边缓缓转过孱弱坚韧的身躯。我们看见的,是他瘦劲透明得像梅花一样让人瞩目的身影。当年荷兰画家梵高在法国阿尔地区当牧师时,看见上帝漠视人类的具体苦难,梵高黑暗的内心被上帝的冷漠与人类的苦难照亮,最后,牧师的梵高成为色彩的梵高,成为世俗和艺术苦难里最晶莹的宝石。也许,社会的黑暗都是一致的,天才的苦难都是相似的,唯一的不同仅仅在于对待生存与灵魂的态度。
徐渭,这个苦难的意象,不可逆的河流。社会的黑暗与明亮,完成了徐渭悲剧情结的走势:天才需要毁灭才显出伟大或者永恒,任何对天才的摧残都是帮助天才成长,都是出于对天才的爱护或敬意。因此,黑暗在真正意义上拥有了漂亮非常的借口——没有社会的残忍,哪有天才的诞生。当年的梵高以上帝的代言人出现在法国阿尔地区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后的归宿竟然是以血液的自我辐射染红黑暗深沉的土地而彻底明亮。作为徐渭,却远没有这么幸运又远远超越这种幸运。梵高的黑暗来自上帝,徐渭的黑暗来自时代;梵高的黑暗身不由己,徐渭的黑暗却怀璧其罪——世俗中的徐渭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不得已的事实。如果没有严嵩的专权,徐渭的自我道路可能悠长显达,或者说是一路明亮也可。唯一的遗憾是,胡宗宪的欣赏使徐渭陷入了表象明亮而实质黑暗的沼泽,这当然是文人与政治不可避免的共生悲剧。当外在和内在的黑暗迎头而来,徐渭瞬间崩溃,那些美丽的不幸天使,仿佛春天的蝴蝶,包围着徐渭,在世俗苦难和精神苦难的二重角逐中,徐渭开始了不知所措的流浪。加上婚姻的不幸,徐渭在渺茫和绝望里深深陷入绝望的陷阱。面对黑暗锋利的刀刃早已无话可说的徐渭,除了沉默就是流泪,最后不得不向自己下手。此时的徐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作为一种意象——苦难的,无处倾诉的,对艺术不得已的——殉道——意象而存在。当艺术在不经意之中可以解缓世俗苦难而又成为无法拒绝的精神载体时,黑暗中的徐渭因黑暗本体的粗犷磨砺渐渐经典,并最终完成了自我逆转,成为那个时代不可复制的明亮风景。
仍是多年以后,我在无意之中来到了徐渭的故乡。三月的绍兴,草长莺飞,烟雨朦胧。错落的房屋布满大街小巷,时间,都在墙壁与瓦楞上,仿佛无尽的水墨铺展开去。这座名人荟萃的城市,历史的黑暗与明亮,彰显了这座城市的气质。我在绍兴的大街小巷独自漂流,像一只神秘的蝙蝠。我的心随着雨声的节奏走入历史明丽的想象中——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都在聚集。朦胧的雨花,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墨牡丹,在微风轻抚中,化为串串墨葡萄,在我行走的大街小巷,纵横散乱。我看见了四百多年前的徐渭——沉默绝世的徐渭,具象而又抽象的背影,宛如绍兴古城隐忍婉约宽和雍容的风景。在一条溪水般的河流旁,我悄悄地站在细雨的呢喃里,我仿佛看见了徐渭当年行走的流年,就像这溪水,在平仄扭曲之中趟出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回顾身后,这江南特有的水乡古城,却在静静的喧哗中隐藏起自己的容颜,与朦胧的天空融为一体。细雨如丝,柳絮乱飞,水墨一样的背景,修补了时间的空白。我静静地站在这里,看那渐渐远去的,又渐渐临近的,它们的聚集与消散,仿佛心灵的烛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徐渭游荡不屈的精灵,在黑暗中聚集了黑暗的力量,终于点燃了在荆棘中潜伏的光芒。
——就这样,我来到了前观巷大乘弄“青藤书屋”,来到了徐渭的门前。
作 者 简 介
张学明,男,七十年代前期出生,做过教师、编辑。曾在《诗刊》、《文学港》、《雨花》、《佛山文艺》、《延安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出版有散文随笔《最黑暗与最明亮的》(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长篇小说《城市蚂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