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货郎/宋亚兰
彼时,只要一听到货郎那“咣啷咣啷”有韵味的拨浪鼓声,一丝一缕,由远及近地传来,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屏息凝神地聆听。确信无疑后,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赶到货郎的挑担边,兴高采烈地驻足观看,讨价还价,争相购买自己心仪的盼望已久的小商品。
货郎,在我们那里通常叫“天水货郎”。据说货郎都是从天水那边过来的人。天水究竟在那里,无人知晓。一定很遥远,千里迢迢,远在天边,我猜想着。
货郎们一般居无定所,走到那里,晚上住宿在村人家是常有的事。村里人见货郎,顿生怜悯之情,只好收留他一宿。第二天早上让他吃上热气腾腾的早饭,送出门,挥手道别。这时候货郎一般不在本村停留,道别好心人后,继续赶路走村串户地卖货去了。
货郎挑着沉重的货郎担子,大步流星地迈着步子晃晃悠悠地渐行渐远。
货郎的全部家当是一副竹木扁担。扁担的两头分别系着一只木制的箱子,呈四方形,分两层,中间用玻璃分隔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针头线脑,剪刀,松紧之类的日常琐碎用品,一应俱全。
货郎一般三、五天来一回。有时候时间更长,十天半个月来一次,人员不一。
货郎头戴草帽,挑着货郎担子,吱嘎吱嘎,一步一摇地行走在村路上。每走一路,就停下脚步在路边稍歇一会,渴了就向村人讨杯水喝,饿了讨口馍吃。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两件小商品送给好心人,以当回报。
我们有时候把过年杀猪的猪毛收集起来,还有谁剪了头发收藏起来,换一些小商品,比如刺绣用的花线,做鞋用的缝纫线,顶针、剪刀一类的小物件。
时光荏苒,曾几何时,货郎的行当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们不再肩挑扁担了,换置了自行车。前面的车筐上绑着一个小箱子,后面的车座上绑着一个小箱子,车座的两边悬挂着两只大帆布口袋,商品也比以前多了起来。只是那拨浪鼓声依旧未改,“咣啷,咣啷……”回味悠长,成了货郎名副其实的标志性音符。
八努太太的家住在村中央。每次货郎来就在她家门口的核桃树下驻留。八努太太高高的个子,深陷的大眼睛,裹着精致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步履细碎轻盈。听到拨浪鼓声,她总是手拿几枚鸡蛋换取一些所需的日用品。
那天,天气很热,货郎在八努太太家门口的核桃树下,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不停地用手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稍停,货郎对八努太太说自己想喝水,八努太太一边爽快地应承着,一边迈着小脚走进屋里去,不多时捧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暖瓶出来,把开水倒进货郎的搪瓷缸子里。货郎用嘴吹几下,又对八努太太表白说自己饿了,八努太太颠着小脚又从屋里拿出一大块焪锅馍馍递给货郎。货郎吃饱喝足后,掀开那个小箱子的玻璃门,挑出一两件小商品送给八努太太,八努太太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八努太太的门口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用土墙围就,比别人家的院子高出些许。从木栅栏的小门望去,依稀看到里面有苹果,梨,长把梨之类的果树。其中有一棵杏树的枝丫旁逸斜出,高出了牛棚许多。货郎歇息在搁置于地的扁担上,眼巴巴地瞅着树上黄澄澄的杏子,眼睛里流露出期盼的神色。八努太太好像心领神会,嘴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八努太太轻盈地走过去,从门口码着的柴垛上拾起一根棍子,顺着木梯子爬到了牛棚的房顶上,顺势敲打起树上的杏子来。我们几个小孩子和货郎在地下一边捡拾,一边品尝。一霎时,嘴里口舌生津,满嘴香甜。
那棵桃树也从内墙里面伸展出来,碧叶点缀着鲜红的果实,让人看了垂涎欲滴。八努太太偶尔摘几个送给货郎。有一次她用手掌罩着眼睛,站在门口,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兴冲冲地跑到她面前,八努太太随手递给我一个用旧布缝制的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桃子,我迫不及待地回家给了我母亲。
我不知道八努太太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离现在大概有二三十年了吧。她的音容笑貌,永远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八努太太偶尔留货郎在家住宿,她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婆。太爷是个白胖的老汉,一副整天乐呵呵的模样。八努太太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家庭院很大,四面盖了房子,在村里算是殷实的人家了。我没见过她的大女儿,早出嫁了。二女儿当了民办教师。
回回阿姨乐善好施,经常让货郎在她家留宿。回回阿姨是回族人,年轻时和高大白净的吉叔叔相爱,来到了我们村。从此,她和亲人断绝了一切往来。因为在我们那里,回族人是不能和异族人通婚的。回回阿姨的举动,在当时看来很可能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我记得回回阿姨的母亲来看过她一回,戴着白盖头,离别时母女俩在村口抱头痛哭。
回族阿姨是不吃猪肉的。每逢村里有喜事,乡亲们总是喜欢给她煮几枚鸡蛋吃。回族阿姨勤劳,为人和善、在村里口碑俱佳。她时常感慨地说,货郎千里迢迢来到异乡,不远万里地奔波,出门在外吃苦受累,养家糊口的真不容易。
那一次回到故乡,我坐在屋子里。耳畔顿然传来那久违而熟悉的拨浪鼓声,一丝一缕,由远及近,敲击着我的耳膜。自从远嫁以后,似乎再没有听到过货郎的拨浪鼓声了。虽然我不买任何东西,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出了家门。
货郎还是停留在老地方,八努太太的家门口。我移步过去,看见货郎坐在电动三轮车的车座上,正低头看着手机。我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每一件商品。车厢里小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好似一个流动的小百货商店。货郎不经意地抬头瞥一眼,问我要不要买东西。我一听,他说的居然是土语。这让我很是惊诧。我渐渐地辨认出来了,眼前的这个货郎正是二十几年前走乡串户的那个年轻货郎。而此刻,岁月的变迁,已经在他脸上刻上了痕迹,我在心里不由得感慨时光的匆匆,昔日那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历经风霜的中年人。
村里的小红缓缓地从家的方向走过来,货郎和我攀谈起来,他说小红是他的朋友,说出来的土语流利通畅,简直天衣无缝。小红笑着叙说,她在镇上打工,因此认识货郎。她说货郎租住的是镇上的房子,逢集时在街上摆摊,其他时间一般走村串户,我恍然大悟。
物换星移,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东西随着时光的改变,已经渐行渐远,甚至有的已经消失殆尽。
值得庆幸的是,货郎的职业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而是以一种与时俱进的方式传承了下来,让人不免多了一份回味,一份思索。
作 者 简 介
幽兰,原名宋亚兰,土族,青海省民和县中川人,现居山西运城。喜爱散文写作,在多家杂志和新媒体发表作品,获得了第三届行参菩提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