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的“卡诺莎之辱”,折射欧洲中世纪王权与教权的相爱相杀

01 皇帝与教皇的“蜜月期”

在国际象棋的棋盘上,核心位置“王”和“后”的两侧,有一对名为“Bishop”的棋子,我们中国人一般套用中国象棋的模式,将其译为“象”。不过此象非彼象,Bishop可不是中国象棋里过不了河,只能飞田的笨笨的“象”,其原意为“主教”,可以斜线移位,斜线吃子,而且不限步数,威力巨大。

Bishop与教士头冠的比较

一个神职人员居然紧临“王”“后”,还这么有杀伤力,这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似乎不好理解,宠信神僧妖道,岂是盛世气象、明君所为?但这在欧洲中世纪却是历史事实。单就政治影响力而言,甚至可以说,中世纪在很长时间之内都是法国、罗马教廷、神圣罗马帝国的“三国演义”

不过,和中国的“三分归晋”不同,在基督教文明的笼罩下,欧洲王权与教权谁也没可能吞并谁,而是共生共存、对抗加合作的关系。约略来说,11世纪之前,世俗君主和教皇相互合作更多一点,堪称“蜜月期”,偶有对抗也相对克制。

公元753年,教皇司提反二世受到伦巴第人的威胁,亲临法兰克王国寻求庇护,为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二次加冕,赐予“罗马贵族”称号。作为回报,两年之后,丕平将新征服的意大利北部和中部地区,包括拉文那等22座城池献给了罗马教廷,史称“丕平献土”。教廷以此为领地,形成了独立于世俗政权的教皇国。

799年,教皇因为与意大利贵族的争端,又来找丕平之子查理撑腰,到第二年,为表谢意,主动加冕其为“罗马皇帝”,这便是著名的查理曼大帝。此举创制了“君权神授”的先例,此后欧洲各封建邦国的国王,只有经过仪式由教皇加冕,才能成为至尊的“皇帝”,直到1804年,强悍如拿破仑,也要从教皇手中领取皇冠。

961年,东法兰克国王奥托一世帮助教皇平定了意大利的叛乱,次年,教皇约翰十二世为其加冕为“罗马皇帝”,东法兰克于是也成了“罗马帝国”。到1155年,“红胡子”腓特烈又冠以了“神圣”二字,这便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由来(不过习惯上,仍以962年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开始)。

老谋深算的奥托同时还与教皇达成了《奥托特权协定》,取得了选举教皇的决定权和对帝国范围内主教的叙任权。换句话说,皇帝需要教皇的加冕,但教皇又要向皇帝效忠,教皇的选任须由皇帝来决定,这就有意思了,将来一旦夫妻吵嘴,到底要听谁的呢?

02 实力消长,乃家庭纠纷之源

应该说,《奥托特权协定》反映了当时王权对教权的强势,但就像一个家庭,如果有强夫或者悍妻,反而不会有争吵,只有双方实力接近时,矛盾冲突也就来了。

由于西欧传统的封建制,领地层层分封,资源越来越分散,王权很容易被架空。以10世纪的法国卡佩王朝为例,国王在名义上领有45万平方公里的法国全境,但实际控制地,也就是王室所在地巴黎的周边,只有不到3万平方公里,约等于北京+天津的面积,被戏称为“法兰西岛”。

基督教则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教务行政区称教区,领导人称主教,也就是开篇所言,象棋里的“Bishop”;大的教区称为教省,领导人称为大主教。从罗马的教皇国,到地方各教区,占据着大大小小的领地,不纳税、不服兵役,有独立的法律法规、行政体系和大量信众。这样的实力,还是神权在人间的代言者,岂甘久居人下?

1073年,野心勃勃的格里高利七世被推举为教皇,当年就发布教皇令,宣布教皇权力高于一切,拥有对各国国王和教区主教的任免权。1075年,格里高利七世发布了《教宗敕令》27条,再次明确了这一原则,还宣布废除“世俗人等授职”,也就是说,教皇不可以由皇帝选定,《奥托特权协定》被推翻了。

亨利四世与格里高利七世冲突形势

此时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是亨利四世,他自然是要捍卫“祖宗家法”,坚持对帝国境内各主教拥有叙任权,还拒绝了教皇任命的大主教就职。随着冲突不断升级,1076年1月,25岁年轻气盛的亨利四世召集全国主教开会,行使了《奥托特权协定》授予的权力,宣布废黜格里高利七世。作为反制,一个月后,格列高利七世在罗马对亨利四世处以绝罚。

03 “夫妻冷战”卡诺莎

简单来说,绝罚就是开除教籍。这在现代社会似乎不算什么,但在基督教一统天下的中世纪欧洲,被绝罚者就是异端分子,社会信用指数清零,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更别不用说神圣罗马帝国内部派系林立,以鲁道夫公爵为首的贵族集团闻讯纷纷造反,宣称不承认亨利四世的君主地位。

好在,绝罚也分很多种,教皇格里高利只是想熬鹰为我所用,还不想把鹰杀死,给出的绝罚是个一年期的“死缓”。到1077年1月,大限将至,格里高利受邀在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莎城堡与各路诸侯开会。亨利四世这边仍然搞不定国内局势,地位岌岌可危,无奈之下,只好从德国翻越阿尔卑斯山,赴意大利面见教皇。

卡诺莎城堡遗迹

卡诺莎是一座荒山古堡,隆冬时节又是冰天雪地,亨利四世为表示忏悔,全身只裹着一件毡毯,光头赤脚爬上山来,在城堡外冻了三天三夜,痛哭流涕,请求宽恕。王权卑躬屈膝到这个地步,在历史上还是空前的,日后“卡诺莎之辱”一如中国的“胯下之辱”,成为西方世界的著名典故,是屈辱投降的代名词。

格里高利那边,其实也别无选择,因为基督教本来就是提倡宽恕的,教规也允许以忏悔来赎罪,三天之后便接见了亨利四世,经过一番严词训斥和认错悔罪的精彩表演,便给亨利四世赐予了赦罪之吻。

结束了吗?当然不。故事才刚刚开始。

亨利四世回国后,马上组织力量讨伐叛乱,与鲁道夫公爵等贵族大打出手。到1080年,亨利四世胜局已定,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严令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对鲁道夫公爵处以绝罚。眼见王权又要起势,格里高利也不示弱,再次对亨利施以绝罚,同时宣布鲁道夫为德意志的国王。另一边,亨利四世针锋相对,宣布废黜格里高利七世,另立克莱门特三世为教皇。

二王、二皇并立形势

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幕出现了,神圣罗马帝国同一片天下,居然出现了两个国王,旁边还杵着两位教皇,一副欧洲版《真假美猴王》的架势。

以今人的眼光看来,所谓的“卡诺莎之辱”,在亨利和格里高利个人而言,是一场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恶斗,但在王权与教权的角度,其实就是一场夫妻冷战,老公被罚跪了一顿搓衣板而已。事后,国王还要另立一个教皇出来,教皇也还得再册封一个国王,教权需要王权“胡萝卜加大棒”的硬实力,王权需要教权给予“君权神授”的合法性,终究是谁也离不了谁。

04 “卡诺莎最佳男主角”的谢幕

“卡诺莎之辱”的当事双方下落如何?

卡诺莎之辱油画

二王并立之后不久,鲁道夫伤重而死,亨利四世清理了门户,便筹备进军罗马一雪前耻。1084年,罗马贵族为免战乱之祸,抛弃了格里高利,打开城门把亨利四世迎了进来。当年的复活节,亨利四世钦定的教皇克莱门特三世为其加冕为“罗马皇帝”。

格里高利逃到意大利南部的萨莱诺,请诺曼人发兵帮助他复仇,讽刺的是,中途阿拉伯人居然也加入了进来,联军赶走了亨利四世,但在罗马城纵火劫掠,无恶不作。一场兵灾过后,始作俑者格里高利的人品也算是碎了一地,他再也无颜见江东父老,1085年就死在了萨莱诺。

亨利四世打败了格里高利,但却打不破强大的教权势力。1090年,在新任教皇乌尔班二世的支持下,德意志南部反亨利的贵族势力再度叛乱。亨利四世不得不再次南下意大利平叛。

僵持之下,贵族们拥立亨利四世的长子也是继承人康拉德为意大利国王,共同对抗亨利四世。这种事情出在欧洲,还真算不上莫名惊诧,反正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只要是以上帝的名义,儿子造老子的反,妻子革丈夫的命,还真是屡见不鲜。

终于在1097年,众叛亲离的亨利四世狼狈逃回德意志,第二年就宣布废黜康拉德的即位资格,改立小儿子小亨利(没办法,父子同名,就是这么彪悍)为继承人。谁知道,这个小亨利居然也在背后出刀,发动叛乱把老爸囚禁了起来,1106年,由美因茨大主教加冕即任了帝国皇帝。

要说老亨利这一生,也真是跌宕起伏,自6岁即位,曾经被劫持、被绝罚、受过奇耻大辱、报过深仇大恨,不但被自己终生的信仰所抛弃,还两次被亲生儿子背叛。不过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头子还是越狱逃了出来,在边境小镇列日组织军队,准备卷土重来,但不久就因病去世了。

05 床头吵架床尾和

都说屁股决定脑袋,看来一点不假,小亨利推翻了老亨利,成为亨利五世,却又全盘沿袭了老爹的政治路线,两次入侵意大利,继续着王权与教权的纷争。但在国内贵族的掣肘之下,1120年,亨利五世还是与教皇达成和解,签署了《沃尔姆斯宗教协定》。核心内容就是,皇帝不再拥有主教的任免权,凡德意志境内的主教和修道院长,由教士会议推举,皇帝只在纠纷时有裁决权;凡意大利境内的主教和修道院长,任免权统归教皇,皇帝不得干预

就如夫妻纷争一场,终于扭转了家庭决定权,但生活也就此改变了。

从此之后,神圣罗马帝国日益陷入国内纷争,德意志人愈来愈受到教会的盘剥,最终沦为“教皇的奶牛”。教权则一路走高,到13世纪时达到顶峰,罗马教皇成为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当时的教皇英诺森三世在欧洲纵横捭阖,自称“万皇之皇,万主之主”,公然宣称“这世上的一切,都逃脱不了教皇的关注与控制”,多次任命或废黜各国君主。

美国众议院的英诺森三世浮雕

与此同时,一边的法兰西王国悄然崛起,在历代国王的努力下,逐渐向中央集权发展。到1303年,局势突然大翻转,法国国王腓力四世召集了史上第一次“三级会议”,在新兴的市民阶层的支持下,迫使教会向国王效忠,还出兵抓捕了时任教皇卜尼法斯四世。此后70多年间,继任的教皇都不再驻跸罗马教廷,而是栖身于法国小城阿维农,成为了法王的傀儡,史称“阿维农之囚”

这一次,教权一落千丈,罗马教廷挑动和利用各国内部纷争,凌驾于世俗王权之上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此后,随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欧洲民族国家逐渐兴起,教权风光不再,而王权则是先复兴,后来在资产阶级革命的冲击下,随着教权一同衰落。

由是,夫妻二人床头吵架床尾和,再相拥着,一同走向了没落。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