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张郁民|太阳,从王立纯背后升起——念及和作家立纯在一起的日子

作家在线签约作家

【作者简介】张郁民,生于上世纪50年代,大庆日报资深记者,作家,书法家,别号老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小说、新闻作品集十余部。

太阳,从王立纯背后升起

——念及和作家立纯在一起的日子

【黑龙江】张郁民

  7月20日是我市著名作家王立纯三十年前首获东北文学大奖的日子,就是这一奖项,奠定了他在黑龙江作家群中的领先位置。  

  王立纯生前是我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一级作家  因突发脑出血医治无效,于2011年5月1 5日逝世,享年61岁。

  王立纯一生著述颇丰  学养深厚,作品曾多次获得刊物奖、征文奖、东北文学奖、电影小百花奖、田汉话剧文学奖、全国文学院作家作品大赛奖,两次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九次获黑龙江省文学大奖,两次入围茅盾文学奖。

王立纯生前和大庆文友照片

(一)

十八年前,生命给立纯亮出第一张黄牌;十八年后,又亮出一张。立纯被红牌罚下。这一天是2011年5月15日。

  立纯一生著述浩繁。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拢共500多万字。另有电影、电视连续剧、话剧剧本等。立纯的文字都分门别类收进各种集子,只有一篇例外。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太阳从背后升起》,发在他的博客上,没写完,写到第四章。这是王立纯的绝笔。

  太阳为什么从背后升起呢?我一直不大相信宿命,可立纯这篇文章分明预示:我向西方去了。

  果不其然,说去就去了,而且是那么匆忙,那么漫不经心。他说是“天数”,说完就走了。

  那是一个姣好的周末,身边的风也姣好,路边的紫丁香也姣好,西沉的太阳也姣好。立纯用手机指导我去一家饭店。他说:“我也在路上。”

  周末,在报社通常叫“快乐星期五”。隔三差五,编采人员集体出游。平时,有个乐吧,大家随意玩点什么。我喜欢这种有张有弛的生活节奏,并仿照刘禹锡,写了一篇《乐室铭》。余兴未尽,我又约了一位棋友过招,而立纯却说:“来吧,郁民,还有几位文学朋友也在等你。”声音一如既往地浑厚而有号召力。 

太阳在西边,在我背后。十分钟路程,说到就到了。这期间,风很好,太阳很好。紫丁香也很好。

王立纯生前出版的部分作品

(二)

   饭店是个不很大的清真店,我们的包间也窄仄。我和立纯挨着,手臂常常挂扯手臂。他的神色很好,笑眯眯的,把鸭舌帽摘下来挂在椅背上,顺手捋了捋所剩无几的头发,显得很庄重。

  他那颗聪敏过人的头颅上面,头发已经非常之少,少到你可以数得过来,而且用不了多少时间。

  记得立纯的头发曾经黑亮,且带有与生俱来的波浪卷儿。如果被风吹散,他会举起头,向斜上方用力地一甩,大波浪颤动几下而后重新定格。

  1978年秋天,我和立纯同时参加北方文学在兴凯湖举办的笔会。我们第一次面谈起来,都来自张广才岭山脉腹地。我们两地仅一山之隔。

  立纯开始大面积脱发是来大庆以后。1983年,大庆的居住条件还不是很好,立纯举家迁来,住在一间板房里。那板房四面透风,常有老鼠在风中出没。而这之前,立纯在一个大林业局当办公室主任,居住条件自不必说,且仕途也正扶摇直上。也许是生活境遇落差太大,也许是他太急于成为作家,也许是水土不服,立纯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一个裹挟着料峭春风的早晨,我来到立纯家,见他双手抱头.痛哭流涕。这是我第一次见立纯哭,也是最后一次。立纯是一条来自山里的汉子,让他哭可不容易。不知是什么因素,让立纯哭得如此专业。

  这时我见立纯双手如同钉耙一样从头顶篦下来,就有许多头发留在手指间。桌面上。已经有了乱蓬蓬的一堆。

  就为这些头发吗?

  立纯说,妈妈要来,“看见我这个样子,妈妈会伤心。”

  立纯是个孝子,每周必要给妈妈写一封亲笔信,叮嘱爸爸按时吃药,叮嘱弟弟妹妹努力工作,问询同事朋友,同时也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妈妈,偏偏不说掉头发的事。然而,妈妈就要来了。

王立纯生前和哈尔滨文友照片

(三)

  喝酒是必须的。我见立纯举起杯,咕咚一大口,下去一拇。样子很潇洒。

  这个动作引起我的警惕。我想起立纯的一篇散文《当生命亮起黄牌的时候》。他在文章中写道:在我们那儿,酒风一直和人格联系着,耍滑头如同犯生活错误,是很失人心很没面子的,何况,还有什么能比酒这东西更容易营造气氛表达情义么?所以那酒喝得又痛快又痛苦。后来的发病证实了,与这次突击消费透支耐力有极大的相关性。病从口入,而且是致命的一击,虽然没被罚出场外,却使我看到了死神庄严的黄牌……

  立纯不能再得第二张黄牌了。我说立纯,“把你杯子里的酒倒给我吧。”

  立纯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只好强制执行。用白开水和大家碰杯,立纯显得很无奈。兴奋的神情像候鸟一样从他脸庞飞去。他点燃一支烟,讲起了陈村的《一天》——

  说一个孩子,早晨背着奶瓶去幼儿园中午回来时已人到中年,到了晚上,已是老态龙钟。

  立纯说,人这一生,就好比一天……

  这时候,立纯伸过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握得莫名其妙,握得很给力。

    “郁民,我不行了……”

   这太突然。我茫然地看着立纯,他的眼睛已没了神彩,右边的脸和嘴角同时位移。

   “天数……”立纯说。

 王立纯生前和文友照片

(四)

现代医疗技术,可以让人的生命在没有质量的情况下延长。靠心脏起搏器和呼吸机,立纯的心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顽强地跳动。其实,立纯女儿已经接到了立纯的脑死亡通知书。之所以让他的心脏继续跳动,是为了等一等亲人,等一等远方的朋友。

  王立纯的爱人冯杰在大连,听到消息后往回赶。这段路程,至少也要十二个小时。

  趁着冯杰和立纯家乡的亲友赶路的时候,我分别给几个常在立纯念中的朋友打电话,通知不幸的消息并把立纯的往事记起。

  立纯来大庆的第十个年头,已经辉煌。作品接连不断地问世,而且经常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权威刊物选载。他家搬进了面积不小的新楼,工资涨出几十倍。这其中每一项指标都足以支持他衣锦还乡。八面通那样的林子,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作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排着队为立纯接风,“那酒喝得又痛快又痛苦”。

  立纯的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嘴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经常倚重的右手拿不住笔,右腿也只能在左腿的带动下一扔一扔地前进。

  那天下午,一颗昏黄的落日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立纯的苍凉的头颅上。他试验着用左手写字,想给妈妈写封信,又到了每周一信的时候。可是他无论怎样努力,这封信终于写不成。

   “郁民,你摹仿我的手迹,给妈妈写封信,不然她会挂念。”立纯的手迹,垮垮拉拉,实在难以摹仿。

   正是从那时开始,立纯开始学习打字。左手一指禅,一敲一个准儿。

  关于写作,我劝立纯,“别写了,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立纯说不写了,“这样子,还能写什么?”

  大家都以为立纯的创作生涯会随着他的半边身子一起垮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立纯的创作,竟然突飞猛进。他发表的五部长篇,有四部是在黄牌以后完成的。他总计发表的500多万字,有竟400多万字是病后写的。他斩获的东北文学奖、电影小百花奖、田汉话剧文学奖、全国文学院作家作品大赛奖、两次中华铁人文学奖、两次入围茅盾文学奖,都是生命亮起黄牌以后的事情。我们在交口称赞立纯的文学天赋的同时,更钦佩他超常的毅力。

王立纯深入生活照片

(五)

  作为国家一级作家,王立纯名副其实。无论是作品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堪称一流。他的表述方式已形成了独特的风格。读王立纯的作品你可以不看作者是谁,读过几行,这就是王立纯。他的冷幽默充满字里行间,让人忍俊不禁。即便是写悲剧,也让你含泪微笑。

  王立纯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而生活方式则中规中矩。他的每一分钱都来路清楚。说这样的人会因为经济问题败诉,连鬼都不信。我和我的朋友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给立纯一些安慰,也用不着多说什么,就是经常聚一聚,喝喝酒,谈天说地,开开玩笑,如此而已。

立纯的妻子和两个优秀的爱女,都曾经苦苦相劝:为了我们,你别再喝酒了。

  立纯说:我喝酒感到很痛快,憋憋屈屈地活着,不如痛痛快快地死。

  这就是天数。我后悔把立纯那半杯酒倒掉。喝也走,不喝也走,就不如让他喝掉那半杯酒再痛痛快快地走。

  立纯长了一部中东式的胡子.黑黑的,密密的,把厚重的嘴唇包围在中间。

  这是我在和立纯的遗体告别时发现的。说是人死了,胡子照样牛长,立纯有两天没刮胡子了。

  平时,立纯一天要刮两遍胡子。他有一部弯头剃须刀,一边写作,顺手就把胡须收割掉。立纯中东式的美丽胡须,连家人也没见过。

  立纯说,人都有长处,都有短处,要善于藏拙才行。比如说我,没头发,就经常戴帽子;我有一口好牙,就尽可能暴露出来。说着,他把厚嘴唇向上下移开,一口白亮的牙齿暴露无遗。

  如今,立纯带着中东式胡须离开我们远去了。留给我们不尽的思念,留给我们厚重的著作,留给我们高尚的品格以及顽强拼搏的精神,他身后的太阳也留给了我们。

(在线责编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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