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往事】杨盛荣作品|大舅和他的儿子
大舅和他的儿子
杨盛荣
我大舅叫黄昌元,有四弟兄,加上我母亲总共有五兄妹。母亲年纪最小,舅舅们宠爱有加。
奇怪的是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二舅,过年时只给大舅、三舅和四舅拜年。
四舅眼带疾,是青光眼;三舅小时候出天麻,落下几颗麻子,我们喊他小"麻子三舅";只有大舅帅气十足、虎背熊腰、高高大大,一餐能吃一斤米一斤肉一斤酒,我们叫他"三斤"大舅。
大舅吃得多力气大,比不上手持铜锤八百八的李元霸,但两三百斤落在肩上轻如灯草。
有人说昌元你力气大无穷,双手举灯笼,蜘蛛网一锤打个大窟窿吧?大舅说你想试试,一手抓住那人的腰带举在空中不费吹灰之力,那人大喊饶命。
过去做脚力,挑担武阳鼎锅上广西,再挑担盐回来。回转个把月。别人累得生病吐血。大舅却小菜一碟,不知累字怎么写。
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三舅四舅智力平平,母亲颇为能干,比起大舅来差远了。
唯有大舅独树一帜,鹤立鸡群,绝顶聪明,智力超群,饱读诗书。真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春秋》《左传》等,几乎倒背如流,连书里行间的注释小子都能背得出来。一般人望尘莫及,相差万里。
大吉师傅在红庵堂私塾馆教书,每每碰到难题请教大舅,大舅闭着眼睛听,只要提个头,他就知道尾,不用翻书,告诉你在哪本书哪一页哪一行哪个注解。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大吉师傅,眼架子高,从不服人,但对大舅却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我百个大吉顶不上半个昌元!"
可惜,大舅这样的英才,生在农村,长在乡下,犹如荆刺篷窝里老了个瓜,扁担底下压死英雄汉!
大舅有个独生崽叫名扬,他比我仅仅小二十天。他的天赋也极高,承继了大舅的遗传基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刚解放时,在武阳中心小学读书,我俩老表同一个班,同一条长板凳,同一张书桌。为争桌面势力范围,常闹得脸红脖子粗。俩老表都个性强,张飞不服马超,不得不在桌子凳子中间划一道"楚河汉界",谁也不准越雷池,侵犯边界。今天回忆起来,蛮好笑的。
老师上课讲四十分钟,同学们竖起耳朵听课,老弟名扬最多听五分钟,任老师口若悬河,舌似莲花,天花乱坠,他玩他的把戏。
考试卷子发下,同学们还冒提笔架势,名扬表弟三下五除二做完交卷了,弄得同学们瞠目结舌,望洋兴叹。
小学毕业后,同学们纷纷填报学校,有的报绥宁一中,有的报绥宁二中等,只有名扬表弟什么也不报。他不是不想报,是大舅不让他升学,要他在家种田赶牛屁股。
真可惜!要是在今天的话,绝对是个清华北大的料子。我教书多年,教出的学生没一千有八百,能与名扬表弟相比的人凤毛麟角。
我曾问过大舅,说名扬表弟读书厉害得狠,这样智商高的人世上少见,我们给他提鞋不够格,为什么不让他升学?
大舅的观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了书就要走上仕途,走上仕途就要当官,当了官就会欺压百姓。所以"为人莫做官,做官是一般",不如不读书。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除了北宋出了个包青天还有谁?话虽说得绝对了点,却也不无道理。我无法反驳大舅。
我只为名扬表弟感到惋惜,天妙其才,走了大舅的老路。我为名扬表弟可怜,当我还读初中的时候,大舅就早早给他娶了媳妇,就早早生儿育女,乳臭未干就做了老子。
北宋宰相王安石曾在乡下发现了一个神童,若干年后再见时,神童变成了白痴。名扬表弟虽不是白痴,仅仅是个生产队计工员。
象大舅和他儿子这样天赋高、记忆力强的人,蛮多地方有。七十年代初,我在关下插柳搞点时就碰到一个。他是梅口大队一生产队长,没读过多少书。他到公社开会,既不做记录也不打稿子,回去后将公社罗书记洋洋四个钟头的报告,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向社员传达,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莫道乡下无能人,十步之内有芳草,百步之内有奇人!但是千里马常有,伯乐却没几个啊!
我参加工作好些年了,还没去探望过大舅。有年回家过年,正是寒冬腊月,北风吹啸,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屋檐的吊冰如刀如剑,塘面上踩得高脚马。
途经武阳茅坪对面的楠木田,恰巧碰到大舅。此时的大舅今非昔比,已年老体衰,两鬓斑白,两眼模糊,皱纹缝里藏得虱子下,高大魁梧的身躯佝偻了,仿佛缩了好几公分。脚上穿了双烂套鞋,鞋上缠了防滑的稻草,肩上压着百十斤重的一担柴火,冒着刺骨的寒风,步履艰难的在冰天雪地里踽行。我走到他面前喊了声:"大舅!"他抬眼半天才认出是我,放下柴担道:"啊!是荣狗外甥。"
我们那里的习俗,小时候大人将动物冠以人的名号,什么猫呀狗呀等,只是没有猪,冠猪是骂人的。乞望小孩象猫狗那样活蹦乱跳,好养活。
当然,起初这是褒义的讲法。贬义的说法,那就是外甥是养不熟的狗,靠不住的。
我问大舅,在这"千山鸟飞绝,万踪人迹灭"的大雪天,天寒地冻,挑柴去卖?大舅说家里盐罐都空了,你大舅妈要我挑担柴到武阳乱葬岗坪酒厂去卖了,到供销社称斤盐。
我叹道:"大舅呀,这样的鬼天冻死人,来回二十多里,这担柴值得几个卵钱?让人活受罪!"
大舅说他这担柴能卖两角四分钱,我心想大舅为了两角多钱顶风冒雪值得吗?我参加工作有钱了,赶忙掏出五块钱给大舅,大舅死活不肯要,我好说歹说,大舅才勉强收下。
我叮嘱了大舅几句,要他一路小心莫摔跤子便走了。当我走出三四步,突然听到方后"汪汪”一声大哭,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转身问大舅怎么了?男人眼泪不轻流,只是未到伤心处。
大舅颤抖的手拿着那五块钱哽咽道:"外甥呀,你咯样看得起大舅!"
我深感愧疚,给大舅的钱太少了,太吝啬了,五块钱算看得起吗?想当初,母亲带着我们大小七兄弟去大舅家拜年,美其名曰拜年,实则是张口去吃"大户",从正月初一吃到十五!作为外甥的我还未曾好好孝敬过大舅,名副其实的成了养不熟的外甥狗!
大舅用衣袖擦了擦眼:“外甥当干部了,好好工作。我要走了,迟了怕关门不称柴。“挑起柴渐行渐远。
我目送大舅渐渐远去的背影,迷茫了许久。人生苦短,岁月流长,感慨万端。
回到家。我将在楠木田碰到大舅去卖柴,给大舅五块钱,他就哭了,说看得起他的事告诉母亲。
母亲说:“儿子,你真看得起大舅,五块钱不算多,但很值钱,能买二十多担柴啦!以后有条件还要多给点。"
母亲的话在我脑海里久久萦绕,说以后有条件还要多给点,我又何尝不想感恩多给点啊!
手短袖长,心有余力不足,四五十块钱一月的工资,捉襟见肘,分不下地:要孝敬父母,要帮扶兄弟,要养家糊口,一砣铁能打几颗钉?
我暗暗发誓:等哪天发了财,钱多了,我一定多给点。遗恨的是等我钱多了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相继离我而去。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