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家乡 | 记录故乡(23)

家乡,家乡

我家住在粤北山区的一个县城,我的老家,那个生养我的村庄,还在一个30公里开外,叫禾上田的地方。为何叫这个名字,现在已不得而知。在2000年前后,村委会在其中一个村口的路边上用水泥砌了一个路牌,上面写着“丰田村”,村子从此改名。但是直到现在,不光是村民,连周边整个片区的人还是继续沿用老名字,习惯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我现在很少回老家了,回去则是要到除夕和初一,这种回家祭祖的大日子,又或者村里人家有什么大事必须得去。从县城的家坐车回去,约摸半小时车程,到一个叫旗岭的地方,还有一段三公里左右的路。这段路以前还通公交,现在只有零星载客摩托车以及趁圩日子才有的面包车,很多时候得走路。那个片区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搬到了城里。我的家乡,我的村庄,就如城市化进城中的其他千千万万个缩影,它再也留不住人了,它正在慢慢老去、凋零,直至消失不见。看着现在的家乡,想着过去的家乡,我无奈地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农村无农民

我的村庄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子,村前有上百亩良田。这是山间平原地形,平地从村子建立后就一直种植水稻,历经上百年后,在前几年兴起一阵种植砂糖桔的风潮。没过几年,受虫害影响,果树死的死,残的残,果农们损失惨重,此事也就不了了之。现如今,荒草萋萋,虫鸟出没。而水稻种植,在市场化浪潮的冲击之下,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不可避免的受到科技化产业化的冲击,买粮食的成本比种植成本更低,所以到了后来无人愿意种地。原有的地,只种一些蔬菜杂粮。虽说国家一直对农业进行补贴,但每个村民心里都有杆秤,虽然多数村民没读过什么书,但生活经验还是让他们懂得衡量,关于成本和收益,关于付出与收获。村民们皆勤劳能干,无奈靠天吃饭,很多事情都不由己,付出与收获并不成正比,脱贫致富也只能另觅他途,只能纷纷外出打工。

村子原先有100多户人家,1000口人左右。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有很多中年男子,现在都已慢慢跨进老年了。除了老年人,村子还有一些留守儿童。中年人和青年大部分外出挣钱去了。大城市消费高,很多人的收入并不高,又无法兼顾工作和孩子,就只能把孩子交给自己留在农村的父母管教。关于儿童留守,关于隔代教育,很多专家学者都有过关注,它也的确产生了许多不良影响,我的同龄人中不受管教不在少数,由于缺乏家庭的教育,导致他们也不会约束自己,做出一些越轨之事,最后锒铛入狱。现有的中老年人,由于基本不事农活,很多人家里没有小孩的都到10公里外的工业园区上班,工业园多是一些生产玩具的厂子,工作时间一天10小时上下,能领到2000多工资,一个月大概有4-5天的休息时间。

礼治社会之忧

年二十八那天,正好赶上村里有人新屋进伙,我代表我家出席了。屋主是个年纪比我爸大的伯伯,按照辈份我却应该叫哥。新屋热闹,人员往来,很多村里熟悉的人,我却已经相见不相识,知道他是哪家的,知道名字,但无法按照辈份喊出合乎礼仪的称谓。

到了村落,就回到了费孝通说的乡土社会了。在这里,人们都按传统行事。每个人一出生,他与周遭一切的关系就基本固定了。一代传一代的社会关系,姑嫂叔伯,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称谓。循着这种传统,每个人都构建自己的远近亲疏的梯度社会网络,费孝通管这个叫“差序格局”。它揭示了传统中国里人际关系的特殊主义原则,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均等。就像一枚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面,以自己为中心,泛起的涟漪呈同心圆一层一层向外推,向外扩散。 这样的关系,曾在我幼小的时候给予过我强大的支持,也成为后来我想去尝试各种新事物时的强大桎梏。

乡村社会里,一切行为的准则是是否合乎礼,礼比法更受用,前者决定了你是否被周遭接纳,它生生不息,自成一套体系;后者无情,更多的在规定每个人的权利义务,以此约束个人的行为。在村里人看来,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读的书多更应该知书达理,所做之事更应该与礼相符,而我实际连喊人都喊不对,自然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每每这时我内心就会产生巨大的焦虑,不上前去打招呼不合礼,上去打招呼无法喊对称谓也不合礼,因此后来我慢慢的不愿意再回去。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套体系已经经过几千年时间的检验,但是放在现代社会,它是否仍旧合理,值得商榷。可以看见的是,法律下乡也在慢慢解构传统的礼,但是却无法建构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为准则,这是一种很无奈的现实。

关于农村风气

我初中之后,村里陆续有人到外面赚大钱,其实是做一些非法活动,偷坑拐骗之类,我一个本家哥哥也做过好长一段时间,前几年还被抓了,关到去年才出来。一个辈份上我叫叔叔的哥哥,大不了我几岁,在外面碰瓷诓人,也时常被抓。到我再大点的时候,读高中读大学了,跟我同龄的很多人也开始加入到这个队伍里。每每回家,总会听到谁谁谁做什么事又被抓了,免不了的结果是每次都会说到这家老人如何伤心,如何整天以泪洗面。

屡屡听闻到一起长大的伙伴走上歧途,总会有一种遗憾失落。这也是在长久的时间里,我对我的家乡产生隔阂的重要原因吧。直到现在,家乡的风气依旧很坏,年轻人在外面不务正业,中年人在村里买马赌博,老年人对此无可奈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不是他们理解的世界了,只有在出事的时候才会看到他们的心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还有族长、乡绅存在的年代里,哪家要是出了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必定成为家族的耻辱,会受到家族家规的重重处罚,屡教不改者,甚至会被逐出本族。这在那时是最重的处罚了,它对人们行为的约束,比现在的抓进监狱更管用。乡土社会里,一个人要是失去了家族的庇荫,那么必定寸步难行,处处遭受欺负,没有人愿意走到这步。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人回家祭祖,村里停了许多车子,一群群中年人扎堆在晒谷坪打牌。村里不及城市,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最重要的娱乐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玩纸牌打麻将。平日里大多数人都在外,工作的工作,迁居的迁居,只有过年,祭祖的时候,人们才会如鸿燕归巢,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家乡已是客地,客地已成家乡。而赌博这种不好的风气,在过年这种时候表现的尤甚。虽令人痛心,然无可奈何。在这种场合里,人们表现出来的是对赚到钱的人的羡慕,没有人会管他的钱从哪里来,干净不干净,合法不合法。早些年我还会去看看聊聊,现在则避而远之。

农村的环保和卫生

我家搬到县城以后,因为村里卖山(村委以低的价钱长的时间出租给别人种林木,因而被村里人称作“卖山”)的缘故,几乎每家每户都分到几万块钱,因而那段时间很多人家都建起了楼房,以前的土砖房越来越少了,换成了水泥和砖结构的现代建筑。村民有钱了,但是山林消失了。村子依山而建,现在却失去了山的依附。原本村子有很多山,山上都是种了二三十年的松树,自那之后知道现在,很多山上面都是光秃秃的一片,鸟兽罕有。流过村子的溪流,紧接着就断了水。政府报告里森林覆盖率年年高升,我家乡及周遭所见,山上的树木却越来越少,谁在撒谎,谁在鼓掌。村前有条小河,小时候环境还不错,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我亲眼见过长着美丽羽毛的野鸭子和被抓到的10几斤的大鲤鱼。村子下方有一个坝子和一个小水电站,可见这条河当初水量之大,很多周边的村民特意到我们村河里来游泳,那也是过去的繁盛光景,过眼云烟。自从那条河承包给私人做沙场之后,到处挖的坑坑洼洼,满目疮痍。现如今,水葫芦乱长,再也没有人去河里游泳了。老一辈总会说如今这种做法破坏了村子的风水,再无山可依,再无水可傍,在年轻一辈的眼里,大概抓在手里的票子才更加实实在在吧。

农村的环境卫生问题大概是个难题,总不见解决好。每次回去,看到路边遭人乱扔的垃圾,我总会感慨,科技的进步大家都想拥有,观念的进步大家却视而不见。塑料袋、包装、农药瓶等,在村子周边的路边、沟里,随处可见,有些地方垃圾胡乱堆积,虽不至于发臭,也实在不忍直视。村口有个垃圾堆放点,扔到这儿的垃圾一般采取焚烧的方式进行处理,农村环境较城市好,焚烧产生的影响相对小很多,但是并没有取代人们随手扔的习惯。可见,解决农村垃圾问题,最大也就重要的着力点应该在改造人们的思想。而在以人情维系的乡土社会里,卫生观念的改变不能靠法的强制施行,不能像城市一样乱扔垃圾罚款,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身体力行做引领,光靠学校的知识灌输也是很难。

人要是不曾离开家乡,那他对家乡的认知和情感必定是不完全的。在外求学的这几年里,谈话之间我时常被问到“你会粤语吗”“你们是不是说什么都吃”,在对诸如此类问题的阐释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建构自己的身份认同。这一切,在家乡自然是不需要的,当你需要的时候往往说明,你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多么的不一样。在我的县城,粤语和客家话共生共息,我从来没有把它们区别开来,在2000多公里外的求学之地,我却不得不在客家人和广府人之间做抉择。我是谁,漫长的时间过去后,这个边界越来越清晰,我有了担负,也有了铠甲。

当我心里的家乡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再回过头看看现实的家乡,我不得不承受这种反差。

我时常涌起一种怀念,怀念那段过去的美好的旧时光。

我怀念的是,哥哥姐姐放学回来搬着凳子小板凳在街道上教我算数写字,夕阳照耀,人影斜长;

我怀念的是,上学路上放假期间我和小伙伴们山上嬉戏、水里抓鱼;

我怀念的是,多少个早晨我和奶奶坐在凉凉的花岗石门槛上,看树叶飘落,大雁南飞;

我怀念的是,我牵着我家的牛走过的许多日子、许多道路。

家乡却只能相见不如怀念了。回忆是条没有通途的路,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但是,不管家乡怎样变化,许多年前它的根就深深扎在我的心里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我身在何方,欲往何处,它都让我知道,我是一个有家的人。

责任编辑:陈素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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