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的“迷信”|《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三)
《 飘过我故乡的云朵》之
阿叔的“迷信”
(连载三)
狗尾巴
五
寨子里的人对桂奶奶救人性命一事就像风在寨子房屋之间铜鼓石巷道里刮过,也像云从寨子的飞檐翘角上的天空飘过,风和云轻飘飘地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谁又愿意去在乎风和云留下的痕迹呢?何况风飘过云飘过是不会刻意留下痕迹的。
桂奶奶救人的结果是让奄奄一息的人活过来,但这个结果记住的人却很少,倒是她救人的过程成了驻留在人们心里的阴影与恐怖记忆,也成了以后寨子里人送给她邪法婆称号的有力证据和充足理由。
寨子里人不能忘掉的是桂奶奶在救人过程中端着的那一碗神秘之水,及在碗上画的神秘之符,还有嘴里念叨的神秘咒语。简而言之,三者合一就是寨子里传得神乎其神法力无边的符水。人们感到无比好奇是桂奶奶既没有学过师公教,又不是出坛的仙人婆(巫婆),怎么会施符水法术呢?寨子里的人有了好奇之心,接下来就免不了在村俚闲谈中弥漫各种猜测。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猜测,每每是把人往恶的方面想要比往好的方面想的要多。寨子里的人大多有一种古老固执的遗传基因,这种遗传基因与他们先祖一直生活在历史苦难之中有关,也与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深处封闭的院落有关。他们生性喜欢一条道走到黑,遇事总爱钻进牛角尖尖里。于是,寨子里人理所当然地有了把桂奶奶往恶的方面想的思维惯性。他们想,既然桂奶奶能施展法术把快死的人救活,也能施展法术让活得好好的人带来灾祸。后来寨子里的大多数人达成的共识大家已经知道了,桂奶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法婆。
桂奶奶到底是不是邪法婆,且不说寨子尚存争议,就是我们家庭内部也难以统一思想。我们家里为此分成了三派,即否定派、中间派、肯定派。母亲坚定地认为桂奶奶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理所当然属于否定派。拥护母亲主张的有我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因为哥哥姐姐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桂奶奶接的生,小时候有什么小病痛都是经她手摸好的,他们肯定要维护桂桂奶奶的名誉。父亲对桂奶奶从不亮出自己的观点,对桂奶奶的态度有点混沌不明,或者说是高深莫测,他算是我们家里的中间派吧。属中间派的,在我们家里就我父亲一人,在一个九口之家,他显得很孤单,不过对于这种无聊的家庭派系之争,父亲向来置之不理,他只是沉默,沉默是他的高明之处,沉默有时比叫嚷更能占据制高点。我和弟弟对桂奶奶没有什么好感,原因很简单,寨子里的果树我们都摘过吃过,唯独桂奶奶家的一棵红心橙子和一棵桂花梨每年都结满果实,因桂奶奶常常在树下坐着,看守得严,我们无法靠近,也就从未尝过两棵树的果实,因此我们对桂奶奶很厌恶,认定桂奶奶就是邪法婆。我们兄弟俩算是最顽固的肯定派。
在母亲眼里,肯定派是最没有根基的,她曾多次企图转变我们对桂奶奶的看法。有一次,我与弟弟在家中茶屋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谈论的就是桂奶奶神秘“邪法”。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们身后,伸手两只手,一手一个地拧住我们兄弟俩的耳朵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讲封建迷信?学校老师教给你们的科学文化知识都放到屁股上去了?”弟弟历来反应敏捷,他马上委屈地叫嚷道:“我还没读过书呢。”弟弟的申辩立竿见影,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母亲对他噗哧一笑,立马就放开了他的耳朵。弟弟的解脱就是我的灾难,母亲把全部力气放到我的耳朵上来了,我的耳朵因此也被拧得更紧更疼,还被高高地住上提着,训斥也完全是针对我这个已上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母亲最后的告诫如雷霆般滚进我火辣辣疼痛的耳朵里:从今以后不准到处面去乱起哄,造谣生事!那时,我认为母亲是因为害怕桂奶奶的邪法,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才不得不这么说,虽然我耳朵让她扯得像刀割一样地疼像火烧一样地热,但心里还暗自好笑。母亲每每对我们兄弟俩人使出高压手段,她认为她向我们使用一点武力就可能收服我们。
母亲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的错误在于她错误地估计了当时寨子里的形势。我们兄弟俩能自成一派,既有寨子里的舆论作基础,最重要的是我们后面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他就是我的阿叔,父亲的同胞弟弟。
六
阿叔本来不应该去相信世间有邪法,他曾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参加过上甘岭的战斗,左腿让子弹打穿过,右胳膊让弹片击中过,所幸两次都没有伤到骨头。那时,阿叔的床边放着一个漆了大红土漆的小木箱子,挂了一把小铜锁,常年锁着。有几次我看见阿叔打开了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将红布包打开后是两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不知为什么,阿叔每次打开红布包,凝视一会儿,就把军功章捧在手里,坐在床沿上独自发呆。阿叔还是组织上的人,组织纪律不允许他去信仰巫术与邪术之类的迷信,事实上他从不信迷信,但他执拗认为桂奶奶是一个有法术的邪法婆。
阿叔复员后分配在县里机关工作,在“干部干部当不得一只鸡婆”的困难时期,因为养家糊口很艰难,面对嗷嗷待哺的三个儿女,他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工作,回到寨子当农民,后来当了生产队的队长。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阿叔如此憎恶桂奶奶。桂奶奶在一个闷热的夏天里,给得了乌痧症已是昏迷不醒的阿叔放了血,让他苏醒过来,也算是救过他一命。但阿叔不认可桂奶奶救命之举,他甚至否认自己得了乌痧症,说自己只是累了,睡了一会儿,谁让她来瞎折腾。他还说是桂奶奶是在装神弄鬼搞迷信活动,自己在大风大浪之中、在枪林弹雨之中都闯过来了,命硬得很,怎么会在寨子里的阴沟里翻船?阿叔虽然自己不认可,但寨子里的人对桂奶奶挽救了阿叔生命是有目共睹的,当时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寨子里的人对这种肯定态度又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没有人刻意地理会阿叔与桂奶奶之间的对与错,偶尔有人提到此事时,人们的脸上只是挂着一种暧昧的微笑,意味深长。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阿叔已失去了生产队长的权威,他不甘心集体就这么散掉了,他组织十多户人家组成了一个小集体,依然当队长,只是这个小集体的队长与大集体的队长不可同日而语了。他们除了承包了生产队的水田,还承包了生产队所有的旱地,队里的打米厂。那年,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日子里,阿叔带领他们小集体中的妇女在一个山坡上的旱地里下红薯种,我与一群小孩在旱地旁边转悠。我们的目的很明确,等大人们把大个的红薯种子下到土里,剩下的小个的红薯我们能得到一两个。红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储藏,到了春天时生吃特别的甜和香。
突然小孩中一个叫灵狗的喊了一声:“你们快看,桂奶奶。”我们顺着灵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桂奶奶右手胳膊肘挎着一个竹篮,走在坡下溪边上的一条蜿蜒的小径上,一步一摇,缓慢前行,她应该是去打猪草。阿叔没好气地对灵狗说:“什么桂奶奶,叫邪法婆!”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愣在那里,大气不敢出。
“不好,我们今天下红薯种,邪法婆就从这里过,肯定是有所企图,会不会施邪法让红薯种长不出苗子来?”阿叔叫嚷起来,声音很洪亮。桂奶奶好像听到了阿叔的话,停下来朝坡上看了一下,又继续一步一摇地缓慢前行。因为坡上距坡下的小径不远,桂奶奶虽然是七十多岁,却依然耳聪目明,她肯定听得见阿叔的话。正在劳作的妇女们听阿叔这么一嚷,一个个停下了手里的活,睁大了惶恐不安的眼睛,仿佛地里的红薯在桂奶奶所施的邪术中会一个个腐烂掉,又仿佛阿叔惹了灾祸。阿叔拍了一下脑袋说:“有办法破掉邪法了,只要识破了,她的邪法就不灵验了。”阿叔看用眼睛盯着我们,问道:“你们有胆子大声喊邪法婆吗?”小孩子们一个个躲闪着阿叔的眼光,低头不语。阿叔见无人响应,说道:“哪个大叫一声邪法婆,我给他一个大红薯!”话音一落,也许是经不起红薯的香甜味道的诱惑,灵狗站出来正准备喊时,灵狗的母亲眼疾手快,跑过来用沾满泥巴的手捂住了灵狗的嘴巴,压低声音说:“你不怕头痛肚子疼呀?”也有不怕的,一个名叫木头的小男孩突然跳起来大声喊道:“邪法婆!邪法婆!”阿叔说话算话,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大红薯奖给了木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木头带了头,其他小孩也就无所顾忌,跟着大声喊叫起来。稚嫩的童声飘荡在原野,追逐着坡下小径上桂奶奶的脚步,桂奶奶好像无动于衷,依然一步一摇地前行,直到她的背影没入小溪里,消失在溪畔一片盛开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树丛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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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狗尾巴,笔名,出生在绥宁苗乡,苗族,自由撰稿人,默默独行,无任何学会协会背景。记住苗家古老的传说,记住狗尾巴带给苗族人的七粒稻谷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