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宁地方语言特色很浓的亲情作品《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

杨盛荣


(一)

我的大哥名叫杨盛宗,旧社会新社会都是个教书匠,真正谈得上桃李满天下。

解放前,他毕业于国立贵州师范,地址在榕江。他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本要留校当老师,因某种原因没留成。回到老家绥宁武阳桐木岑杨家,先在武阳中心小学教书,还到过寨市,后来又到黄土矿荣华农校教书。

解放后,先在桐木岺红庵堂小学教书,尔后调设立在武阳的绥宁县第二中学。他教的是语文,功底颇厚,无论教古文还是现代文,很受学生欢迎。

文革时,一来出身不好,又是旧知识分子;二来为人耿直,讲话随意。有一天,在与人饭后出校门散步,大哥见校门口座落的一块石头被人移了位,翻了个360度的身,他口无遮拦,随口便道:“咦,岩石也有翻身处!”

有道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汇了报,不分青红皂白,上纲上线,打成反革命。莫须有的罪名是:仇恨新社会,怀念旧社会,妄想变天。他被抄家,遣送回家,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改造思想。戴着“四类分子”的光环,失了自由,在外修马路,上个厕所都要请假。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予以制裁。像孙猴子头上常戴着过紧箍咒,如履薄冰,时刻小心唐僧念咒语。

(二)

回到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一直拿粉笔的手去摸锄头犁耙,要多难有多难!脱胎换骨,不死也要脱层皮。

好在大哥生长在农村,根基在农村,能吃苦耐劳,很快适应了生存。劳动时,先与妇女劳动,后跟年岁大的劳动,日未出而作,日落而归,一天工底是七分工。

大哥有文化,通医道、肯动脑。生产队穷,年岁最差的年份每个劳动日只一角钱,买不起农药,要他带几个社员上山采药材,制土农药。他不负众望,制成的土农药能杀虫灭害,不比供销社买的农药差,为队里省了不少钱,得到了社员们的好评。社员们伸手大拇指赞道:“盛宗不错,有两板斧,还是书读多的比赶牛屁股的强!”

不过山峰有高矮,人的手指有长短,对大哥的褒贬不一。有天打谷,队长分配大哥与一位叫毛狗的远房堂叔一组,清晨出工割禾到太阳晒屁股,割倒了一大片禾穗。自待吃过早饭扛副桶去扮禾。赤日炎炎,如赴汤蹈火。

在扮禾中,大哥看到一群鸭子,足有四五十只,在割倒的禾穗上拼命用嘴巴叉,唧唧嘎嘎叫个不停。大哥一边吆喝,一边丢下手中禾去赶,毛狗叔大声喊他回来,问他去干什么?这不明知故问,大哥说去赶鸭子呀,它们吃了队里的谷。毛狗叔说:“你只管打你的谷,卵起它莫吃,赶什么赶,关你屁事?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大哥辩道:“怎不关我事,怎么是管闲事?难道眼骨骨瞧着鸭子糟蹋队里的粮食不顾?维护生产队的利益,人人有份!”毛狗叔讽刺道:“阿耶也,你不照照镜子,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大哥道:“你说我是什么人?”毛狗叔说:“你是坏人,是反革命分子,头上顶着屎不晓得糗!”大哥气氛地道:“叔,我称你一声叔,你这么说我不苟同。你是看着我从麻雀子沾灰长大的,我那点是反革命,那点反x反xx主义?一心一意教书,难道错了?”毛狗叔哑口无言。

除了毛狗叔个别人有偏见外,社员们眼睛雪亮,都没把大哥当坏人。乡里乡亲,谁好谁坏,心中有数。

有天,二中造反派来了一伙人,戴着红袖章,要把大哥押回校去批斗。社员们知道后,纷纷拿着锄头扁担把造反派赶到晒谷坪,舌枪唇战打口水仗,要动家伙了。队长盛炳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有人生无人教的野崽,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我们冒读过书的人都晓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我就不明白,怎么你们就教熟徒弟打师傅呢!人都送回来还要揪住不放?今天看哪个敢动杨老师一根汗毛,我不一扁担打断他的脚杆子,杨字倒挂起!爷是贫农蔸蔸怕谁?”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鬼都怕蛮的。二中来的造反派吓得卵缩缩的,贫下中农惹不起躲得起,灰溜溜地跑了。

(三)

文革结束后,大哥复了职,分在枫木团中学。

在枫木团,大哥不但学生欢迎,连当地老百姓也欢迎。那时兴大队要办戴帽子的初中班,大队领导亲自到公社,指名道姓要大哥去他们大队教书,待遇保证不比枫木团中学差。可见是金子总会发光。

但是,戴着有色眼镜的枫木团学校个别领导却不然,把金子当木炭烧。学校晚上开教职工大会,校长讲完话后,一一点名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团支书,管学生工作的、女生辅导员等等,七娘八老子的江边洗萝卜一个不漏。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讲的,没有就散会,大家准备离开。

大哥小心翼翼,树上掉树木叶都怕砸到脑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屁不敢放一个,只望早点散会好回房去批改学生的作业,明天好讲评。

另一位与大哥同时复职在枫木团中学的王金圭老师就不同了。王老师突地站了起来道:“校长我有话说!建议你今后开会讲话后要这么说:除了杨盛宗与王金圭两人外,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这样既简单又省时,大家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那位校长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来,弄得下不了台。想不到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刀不刃血。

你知道谚语:天上有个九头鸟,地下有个湖北佬,三个湖北佬当不得一个长沙佬。王老师,长沙人,教数学顶呱呱,洞庭湖的麻雀经过几个风浪的,怕你个卵,大不了再弄回家去。

王老师没有被弄回家,不久就调到县三中。大哥也从从枫木团调武阳中学,由武阳中学调绥宁一中直到退休。

(四)

大哥从不占人便宜,他帮人做事是应该的,大家喊他吃餐饭,他死活不肯去,说是吃了人家的,自己还礼不起。

大哥很俭朴,一中的老师家里都是烧煤球、液化气或用电,只有他家仍是原始传统烧柴,说烧火煮的饭菜香甜好吃,这当然是吃葡萄不着,只能说是酸的。

大哥利用寒暑假,星期天或无课时间上山砍柴,干柴堆满了一灶屋。有时大女婿见丈人老子年岁数大了,上山摔一跤不得了,从农村上县城来帮岳父砍柴,砍上个把星期,烧得大半年。大哥女婿姓刘,也是大吉师傅(解放前武阳桐木岑私塾先生,本文作者老师,作者在本微刊的文章写过这位先生——编者注)的孙子。他见到我就说:“五爹,我要回去了。”我说不给你岳父砍柴了?他说气都气饱了,还砍什么柴。我问他为何气饱了?他说:“我砍柴回来,见满屋子的烟。岳父在烧火煮饭,火烧不燃,我一看,原来塞了一灶的柴,堵得死死的,便抽了几根,灶空了火就燃了。岳父说:你是怎么弄的,一下就烧燃了。我说人要衷心火要空心。话未说完,岳父老子卵泡子出绿火,大发雷霆,说我还不知道人要衷心和火要空心,要你来教训老子!”

我一听笑道:“你呀,你呀,不是我说你,你平时聪明,这时候成了二百五,怂了,你该骂欠骂!今后说话动动脑子,看看对象,这话是你一个做晚辈的该说的吗?”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该骂该骂,还是五爹提醒得对,不过我也砍了七八天柴了,也该回去了,屋里还有一大堆农活等着我哩。”

(五)

90年代的有一年,年前有一个姓袁的老学生来看大哥,那人在深圳工作。

袁同学在50年代二中读的初中,是班里的高才生,成绩优异,聪明盖世,初中毕业就放在省重点中学长沙市一中。我们这山沟沟里放在长沙市一中的人,凤毛麟角。长沙市一中毕业,考上天津大学,后留学德国,懂得六个国家的文字。奇才!

大概是在深圳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发了大财,衣锦还乡,先请原来的老同学在百姓人家吃了顿,合影,后来还许诺深圳旅游、车旅费住宿费全包。

大哥说袁同学替他拜年,送了他一个红包,让我猜有多少?我说小则几十,多则几百乃至上千就顶了天!

大哥说我猜错了,不是一千是一万!我惊呆了,在90年代,一万元是个天文数字,大哥感到受之有愧,惶惶不安。

大哥还说,袁同学给当年的教导主任送了5000元,给已去世的体育老师送了两万元,要他女儿给老师修坟,并说以后要来给老师挂清扫墓。

我感慨万端,这样重情重义的人有几个?这样看得起老师的人屈指可数。有人说他有钱,这么点就九牛一毛算什么?我说再有钱还要人家舍得舍不得,世上的铁公鸡还少吗?吝啬鬼比比皆是!

大哥说自己对袁同学没做出过什么贡献,仅仅当过他的班主任,值不得他这样回报。

大哥告诉我这样一件事,他自己已经记不得了,是袁同学对大哥说:“有件事您怕不记得了,我却记得一辈子,我家里穷,没鞋子穿,常打赤脚,有天您捡了双别人扔了的鞋,拿回来洗干净晒干给我,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难怪今天袁同学投桃报李,师恩难忘。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想大概就是吧!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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