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丹 | 方国瑜先生与云南金石档案研究

方国瑜先生是20世纪云南最杰出的学术大师,被誉为“南中泰斗”“滇史巨擘”及“纳西族历史语言文化之父”。作为云南地方史、西南民族史和中国民族史研究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他为后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学术文化遗产。在方先生博大精深的研究成果中,对云南金石档案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方面的研究是割裂式的,恰恰相反,关于金石档案的研究成果与方先生在其他领域的成就是紧密相连的,它们共同构筑起方先生学术体系的框架。本文仅就方先生对云南金石档案研究的重大贡献略加评述,以求教于专家学者。
01
清代以来,云南金石档案研究呈现出活跃之势,既引起国内学者的访求和考证,也促使本省关心地方文物者的深入探讨和钻研,如赵藩、陈荣昌、袁嘉谷等人都题过不少碑跋。但在省内学者中,能实地考察并进行长期艰苦的调查工作,从科学的角度对云南金石档案进行搜集、整理和研究的,首先要数方国瑜先生。

方国瑜先生不仅重视文献档案的搜集、整理,同时也重视收集文物档案的研究成果。他认为云南地处我国西南边疆,历来不受封建士大夫的重视,在旧的文献著述中只限于“蛮夷之邦”等肤浅认识,所以对它的历史研究仅靠文献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重视金石档案的研究。云南的金石档案从宋代开始就有记载,宋人的金石学著作中曾收入来自云南的铜洗和关于益州太守的碑刻,元、明以来的地理志书在古迹、冢墓及山川诸目中,也略有记载,或于《艺文志》中载录碑版文字,如明嘉靖年间周弘祖的《古今书刻》录有《云南碑目》。清代金石学更为发达,著录的云南碑刻和古铜器大量增加。当时国内知名的金石考据学家、名书家宦游云南,很重视云南的金石档案。道光时阮元任云贵总督,考释过云南碑刻,他主编的道光《云南通志·艺文志》以“金石”为副编二卷,开创了云南省志著录金石档案的体例。其子阮福留心收集碑刻和有铭文的古器物,汇编为《滇南古金石录》一书,可算是云南金石档案有专书之始。李根源先生所得云南碑刻拓片最多,合以见于记载者,编成《云南金石目略初稿》(1935年排印),又作《续稿》(未付印),自汉至宋,除超出道光《云南通志》金石目以外,还增补元、明、清时期碑刻及器物达2300余种,为云南金石目录最富之书。但以上这些著作多注重金石文字的著录。方国瑜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更有增补,于1940年间编纂《云南金石考》,搜录前人题跋,并逐件自撰跋文,编成前期5卷、中期6卷、后期元代4卷、明清两代5卷,共计20卷,收入《新纂云南通志·金石考》(卷八十一至一百),所收金石文物资料较前人著述更为详备。

方国瑜先生于1938年底进入云南省通志馆工作,参与《新纂云南通志》的纂修和审订工作,为全书的编纂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撰文的《金石考》子目打破《金石》列于《艺文》的传统,将其独立为一门,并且一反前人厚古薄今的研究态度,在不遗漏远古金石档案的前提下,着重充实了明清两代的碑刻,突出体现了这部巨著既囊括旧志的精华,又在内容和体例上大胆创新的特点。这一编纂思想从方先生的一段书评中可以看出来,他对李根源《云南金石目略初稿》一书评价道:“前人所作金石书录,以古为贵而贱后代,此好古之偏见也。李先生《景邃堂题跋》卷二《跋大理崇圣寺碑》,讥王昶、钱大昕、阮元诸人鄙视元、明碑刻之失,乃说:'金石之学,非所以供爱玩,将补史志之缺,如以元以来碑不足道,则元以来史不足讲乎!’此卓识之论。所编《云南金石目略》,著录元明清石刻及器物至二千三百种,有见地之作也。”[1](P3)

《金石考》共20卷,总计约70余万字,大部分是用方先生收集的资料编成。较全面、系统地收录了云南地区自汉代到清末遗存及著录的碑刻、铜器及铜鼓图案铭文、钱币、铁器及其题刻、玺印、砖瓦图纹及铭文、陶器文、摩崖石刻、钟鼎款识、古石幢、墓志铭等各类古代文物数千件,其中金石碑刻2599种,自汉迄清云南的主要金石档案已基本俱备。不仅广为搜采,而且详加考证,训释间有断烂残缺者,亦照原文列入,以供参考。云南石刻居多,金鼎较少,铜鼓塔铭、摩崖造像之类于史事有关者,均被补入。对特别重要的文物,每一件都影印图像、备录文字、广收题跋;较次要的文物,则录文字与题跋;再次要的文物,就只节录文字。若时代较近,又不太重要的文物,则仅录其目而已。[2](P9)对元代以前确有之金石,一般每记一篇,必先把碑、塔、造像之概况(长宽多少、刻字几行、行字几个、何种字体、现存何处)用一行小字精确表述,然后把碑记之原文如实照刊,残缺之字用□代之;其次,把编者考证之文用按语附上,有的还把不同考证之跋语一并附上,以供鉴别;再次,有的还引用外国学者之作以为附录,这也是旧志所没有的先例。而对于它书虽有记载,但实际未获之碑刻铭记,则把它们归在一起,冠名“待访”以统之。今虽未获,但仍按原文考其原委、纠正错误,以便后人继续查考。[3](P199)

1957年,方先生在云南大学历史系开设“云南民族史史料学”课程,为配合这门课的讲授,他对自己历年读书时所做的札记卡片进行修改,编印了一部20万字的《云南民族史史料目录题解》,著录了相当一部分少数民族金石文字及题跋,刻写油印,分装2册,作为课堂教学参考之用。1960年着手进行修改,到1965年“改补过半,有所批记,贴条、夹纸”,资料已较为充实。1975年再次“重理旧稿,大刀阔斧改作”,至1977年底才完稿。历40余年的辛勤劳作,终于完成了长达100余万字的《云南史料目录概说》,著录自汉晋至明清的云南史料800余目,其中金石文物资料235条,既为研究者提供了最为直接、丰富和准确的史料文献,又成为初学者最为有用的读书治学指南和门径。收入《云南史料目录概说》中的金石条目均为方先生自撰跋文,并充分吸收和利用了新中国成立后云南考古发掘及民族社会大调查的成果,进一步扩大了应用社会历史资料的范围和视野因而,《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的文物资料部分,也是超越前人的力作。1985年中华书局的邓经元先生在书评中写道:“作者著述此书,着手于1934年秋季,至1977年底脱稿,历时四十余年。1962年以后,作者视力即日渐衰退,此书的最后三卷,元、明、清时期文物资料部分,是在视力严重恶化的情况下完成的。本书为作者呕心沥血之作。”
02
为了充分利用金石碑刻来考证少数民族历史,方国瑜先生十分注意从各种途径搜集有关少数民族的金石资料,以拓宽少数民族史料学领域。如《云南史料目录概说》文物部分的第一个条目就是“晋宁石寨山汉墓青铜器”,方先生根据1956、1959年的有关考古发掘报告和出土的四千多件青铜器考证,认为这些实物与《史记》、《汉书》等史书的历史记载相吻合,是研究汉晋时期滇族社会的重要资料。

《爨龙颜碑》是研究历史上称为“罗罗”的先民——爨族的重要文物,为该碑题跋的先后有20余家,而方先生的考说重在“为前人所未尽者”,主要考说了以下几个问题:

1.碑称龙颜父为八郡监军,经多方考证后认为:“南中当无八郡之称。迄永和三年,李势降于桓温,南中复归晋,则八郡监军或在东晋末年之官职,然其时南中政区记录,常璩《南中志》凡十二郡,洪亮吉从《宋志》凡十五郡,非八郡之数也。”

2.碑称东西二境,“阮赐卿跋文以为即《唐书》之东西二爨,所说可取”。

3.碑又称“乡望标于四姓”,是指《南中志》中“南人言四姓五子”的四姓。

4.碑中“夷”字,有人释为“幾”,方先生认为是“夷”字。

5.爨家的官号。认为爨氏以中央政权在南中行政区的最高长官的名号来统治南中,但这一名号却可能已从原先由朝廷任命演变为自封和世袭。

6.爨姓的演变。经过多方考证,方先生认为:“知元代爨或作寸,今之寸姓,渊源于爨,亦可得而说也。而爨之称,初本一姓,为南中望族,统率诸部,雄视一隅。史籍乃以爨为地名,又以为族名,自后爨部分置郡县,爨族改称罗罗,爨姓亦改为寸,爨之名乃少见也。”[4](P827)

记载南诏历史、南诏王室蒙氏与唐朝、吐蕃关系的重要碑刻——《南诏德化碑》,方先生对立碑年月、撰碑文的人名、立碑的意图、碑刻所在位置、碑文剥落情况都进行了考证。认为立碑于大历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后至十二月除夕间,南诏清平官郑回撰文,立碑之意在于颂扬阁罗凤之功业以垂后世,并表明效忠于唐朝的心愿,碑在大理城南15里太和村附近,碑字损坏已久。方先生说:“此为云南最大之碑,亦为历史资料最富之碑。所载事迹多见于樊绰《云南志》、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诸书,可供考校……此碑文有较高之史料价值。”[5](P864)

对记载大理国时期段氏与三十七部结盟情况的《石城会盟碑》,考证结论为:“碑无撰文书丹姓名,其文朴质,书法流利,叶昌炽《语石》卷二称石城碑'精采飞动’,且曰:'虽荒裔之士,书法亦妙入能品’云云。瑜按,此碑不仅书法唐人遗意,且为大理史事之最关重要者,而史籍记载并无一字,尤为难得也。”[5](P937)

对明嘉靖三十年(1554年)丽江土司木高所题白地摩崖诗刻(释理达禅定处摩岩),方先生考证了以下问题:

1.“释理达”和“一行僧”所具体代表的人,认为“释理达即萨勒,惟用字东巴教与佛教相混耳”。

2.“禅定处”和“佛地”所代表的地,认为指白地“什罗修行洞”和“白水台”。

3.诗文所表达的内容,认为是木土司对东巴教主“东巴萨勒”的赞颂。

4.东巴教主活动的年代,认为在明嘉靖甲寅(1554年)之前500年。

5.用象形文字写经书的年代,认为在公元11世纪中叶(为宋仁宗时)。[6](P41)

作为纳西族,方先生十分注重对丽江金石铭文进行考察、搜集、整理和研究,早年曾写下“奇文摩崖”、“石鼓碑记”等杂记,集成《丽江访古杂识》一书(稿本)。迄今发现较早的格巴文字迹,就是方先生于1934年在丽江五区上桥头村古吊桥北半里路旁发现的摩岩,是用格巴文、藏文和汉文合写的题铭石刻,从内容上看当是修路架桥的纪念之作(此摩崖后因修公路被炸毁)。中甸白地阿弥灵洞的洞壁有许多墨书的象形文,文字繁杂,且多漫灭,识者多不可晓。方先生考察后认为,这是“各地东巴教徒认为圣地,到此朝拜”时留下的题识。对人称“滇西北第一大碑”的《石鼓碣》,方先生考证后认为:“丽江现存刻石,莫先于此,明清诸家志书所未著录。”对纳西族在历史上形成的许多喇嘛文墓碑,方先生研究后认为:“么些族尚刀巴教,以地近吐蕃,喇嘛教颇占势力;土司木氏,盛于明,多留遗迹,唯宗教以喇嘛教为最多……且所见骨灰朱书,采喇嘛文,立墓碑亦多刻喇嘛文,有多至数百字者;则墓葬由喇嘛教主持,此为可知者也。”[7]
03
方先生评说云南金石档案史料,是“着重探索史料之来源及时代背景、作者之思想观点、史料之阶级内容及其使用价值,进行分析批判,提出粗浅意见,供云南历史研究者参考”[8]。同时,方先生认为,“更重要者,则为洞察史料之社会性、阶级性。盖所有资料都有其意图,无不打上阶级烙印,须批判分析,予以深刻解释,揭露其政治倾向与实际目的,结合历史实际,作适当分析,提出问题,才有助于研究历史”[9]。正是在这样的治学思想指导下,他对金石档案中的阶级立场和社会现象进行了分析批判。如《禁革土司贽礼陋规碑记》是为禁革文武官员索取土司财物及接收土官贽礼的陋规而颁布的一份文告,在考说此碑时,方先生评曰:“此碑文禁革陋规,即因流官苛求,土司奉承,此类事见于记载者甚多,功令禁止之文告亦甚多,此为例行故事,可供参证。”[15](P1263)

方先生汇编金石档案史料,是为了给云南学术发展提供一块厚重的资料基石。做好金石目录这项基础工作,需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说,成果提供给别人,有的研究者用了你收集整理的资料,可以说是引自原书,但你搜集整理的资料稍有错漏,人家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指正,所以许多人认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旧社会,凡是研究者都做资料搜集工作,但在问题研究清楚之后,只拿出论著,而不愿将资料公开,叫做“绣罢鸳鸯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是一种对学术发展极为不利的风气,在这种不良风气的影响下,少数人出力,多数人获益的编纂工作得不到重视,以致“智者不为”。方先生对此深感痛恨,他常说:“所有知识都是属于社会的,来自社会,归于社会,非个人所得而私有,乃通过个人劳动,在已有基础上增益新知。”[10](P5)正是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方先生付出了几十年的辛劳,惮精竭力、孜孜不倦地致力于这项被认为是吃力不讨好,但又是史学工作者迫切需要的工作,为的是使研究人员在查找资料时少走弯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并在学术界同行中树立良好的治学风气。1966年方先生开始《云南史料丛刊》的编纂工作,不料才刚起步,就因“文化大革命”而被迫中断,1978年又重新开始这项艰苦细致的文化工程,直至1983年去世,共编辑油印60辑,约800余万字。方先生去世后,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秉承方先生的遗愿,历时20余年,终于完成了13卷、约1300万字的《云南史料丛刊》编纂工作,并于2001年8月正式出版。此书充分体现了方先生一贯强调的文物与文献并重的思想,对各个历史时期的碑碣、摩崖、塔铭、金石文字等多给予收录和介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云南少数民族金石档案史料,力求做到“得此一书,众本咸在”,同时为使研究者信得过、用得上,凡选编史料,不论专书、专篇、专条,均据原书善本作校勘,或辨伪、或辑佚、或考订,务求精确细致。

方先生研究金石档案史料,是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更加全面系统、真实可靠的参考资料。他认为前人之作,因所见不周,用力不多,不免粗疏,远远不能适应当今史学发展的要求,不能满足历史研究的需要。为促进金石档案的汇集整理工作,给研究云南地方史、民族史提供丰富资料,使死档案变为活材料,方先生利用地方文献、考古发掘、民族调查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认真详实地进行考证,使研究者“信得过,用得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备录所知旧说,意图有所发明,多作议论,以'不淹没前人,要胜过前人’自勉。认为前人之不足者,有所增益,尽力而为”[12](P5)。不仅谈“碑”,而且论“史”,不仅注重金石档案的寻访、求证、登录,认真考校,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而且确定金石档案的史料价值,结合历史文献和自己掌握的知识进行评判,力求阐明历史真像及事实经过。如对建极年号铜钟及铁柱的概说,方先生先录前人有关此两件情况的记载,后论南诏时期历法与铭文纪年之意义。他说:“此两件铭文记年月日甚明晰,为考史之最重要者。”[4](P408~410)又说:唐、诏“经历多年战争,责在疆吏失和,而南诏未反唐——脱离中国。奉唐正朔,铜钟、铁柱铭文,为见证实物。按是时南诏与西川交往,亦如平时。”[4](P408~410)“南诏寇扰西川以咸通年最严重,惟为唐王朝版图内之争端,而有历史家以南诏为敌国,夸张其词,南宋以后人议论更为荒唐,此不知史实之言矣。”[4](P408~410)考说金石,一般有两个层次,即前人的题跋和本人的论证,对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尽可能地详细罗列,并时加评说,使人一目了然。作者的议论,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常见新意。由于方先生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为指导,全面分析批判金石档案史料,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其评论能够透过现象,揭示本质,远远胜过前人。

参考文献

[1]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 张佐.周钟岳与《新纂云南通志》[N].云南日报,2007-07-16.

[3] 曹明煌.云南旧方志发展的高峰———《新纂云南通志》述评[A].林超民.西南古籍研究[C].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

[4]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方国瑜.纳西象形文字谱[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7] 方国瑜.明十和院墓葬[A].丽江县政协文史组编.丽江文史资料(第2辑)[C].

[8]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略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弁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4.

原载于《学术探索》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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