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丹 | 方国瑜先生与云南金石档案研究
方国瑜先生不仅重视文献档案的搜集、整理,同时也重视收集文物档案的研究成果。他认为云南地处我国西南边疆,历来不受封建士大夫的重视,在旧的文献著述中只限于“蛮夷之邦”等肤浅认识,所以对它的历史研究仅靠文献资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重视金石档案的研究。云南的金石档案从宋代开始就有记载,宋人的金石学著作中曾收入来自云南的铜洗和关于益州太守的碑刻,元、明以来的地理志书在古迹、冢墓及山川诸目中,也略有记载,或于《艺文志》中载录碑版文字,如明嘉靖年间周弘祖的《古今书刻》录有《云南碑目》。清代金石学更为发达,著录的云南碑刻和古铜器大量增加。当时国内知名的金石考据学家、名书家宦游云南,很重视云南的金石档案。道光时阮元任云贵总督,考释过云南碑刻,他主编的道光《云南通志·艺文志》以“金石”为副编二卷,开创了云南省志著录金石档案的体例。其子阮福留心收集碑刻和有铭文的古器物,汇编为《滇南古金石录》一书,可算是云南金石档案有专书之始。李根源先生所得云南碑刻拓片最多,合以见于记载者,编成《云南金石目略初稿》(1935年排印),又作《续稿》(未付印),自汉至宋,除超出道光《云南通志》金石目以外,还增补元、明、清时期碑刻及器物达2300余种,为云南金石目录最富之书。但以上这些著作多注重金石文字的著录。方国瑜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更有增补,于1940年间编纂《云南金石考》,搜录前人题跋,并逐件自撰跋文,编成前期5卷、中期6卷、后期元代4卷、明清两代5卷,共计20卷,收入《新纂云南通志·金石考》(卷八十一至一百),所收金石文物资料较前人著述更为详备。
方国瑜先生于1938年底进入云南省通志馆工作,参与《新纂云南通志》的纂修和审订工作,为全书的编纂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撰文的《金石考》子目打破《金石》列于《艺文》的传统,将其独立为一门,并且一反前人厚古薄今的研究态度,在不遗漏远古金石档案的前提下,着重充实了明清两代的碑刻,突出体现了这部巨著既囊括旧志的精华,又在内容和体例上大胆创新的特点。这一编纂思想从方先生的一段书评中可以看出来,他对李根源《云南金石目略初稿》一书评价道:“前人所作金石书录,以古为贵而贱后代,此好古之偏见也。李先生《景邃堂题跋》卷二《跋大理崇圣寺碑》,讥王昶、钱大昕、阮元诸人鄙视元、明碑刻之失,乃说:'金石之学,非所以供爱玩,将补史志之缺,如以元以来碑不足道,则元以来史不足讲乎!’此卓识之论。所编《云南金石目略》,著录元明清石刻及器物至二千三百种,有见地之作也。”[1](P3)
《金石考》共20卷,总计约70余万字,大部分是用方先生收集的资料编成。较全面、系统地收录了云南地区自汉代到清末遗存及著录的碑刻、铜器及铜鼓图案铭文、钱币、铁器及其题刻、玺印、砖瓦图纹及铭文、陶器文、摩崖石刻、钟鼎款识、古石幢、墓志铭等各类古代文物数千件,其中金石碑刻2599种,自汉迄清云南的主要金石档案已基本俱备。不仅广为搜采,而且详加考证,训释间有断烂残缺者,亦照原文列入,以供参考。云南石刻居多,金鼎较少,铜鼓塔铭、摩崖造像之类于史事有关者,均被补入。对特别重要的文物,每一件都影印图像、备录文字、广收题跋;较次要的文物,则录文字与题跋;再次要的文物,就只节录文字。若时代较近,又不太重要的文物,则仅录其目而已。[2](P9)对元代以前确有之金石,一般每记一篇,必先把碑、塔、造像之概况(长宽多少、刻字几行、行字几个、何种字体、现存何处)用一行小字精确表述,然后把碑记之原文如实照刊,残缺之字用□代之;其次,把编者考证之文用按语附上,有的还把不同考证之跋语一并附上,以供鉴别;再次,有的还引用外国学者之作以为附录,这也是旧志所没有的先例。而对于它书虽有记载,但实际未获之碑刻铭记,则把它们归在一起,冠名“待访”以统之。今虽未获,但仍按原文考其原委、纠正错误,以便后人继续查考。[3](P199)
《爨龙颜碑》是研究历史上称为“罗罗”的先民——爨族的重要文物,为该碑题跋的先后有20余家,而方先生的考说重在“为前人所未尽者”,主要考说了以下几个问题:
1.碑称龙颜父为八郡监军,经多方考证后认为:“南中当无八郡之称。迄永和三年,李势降于桓温,南中复归晋,则八郡监军或在东晋末年之官职,然其时南中政区记录,常璩《南中志》凡十二郡,洪亮吉从《宋志》凡十五郡,非八郡之数也。”
2.碑称东西二境,“阮赐卿跋文以为即《唐书》之东西二爨,所说可取”。
3.碑又称“乡望标于四姓”,是指《南中志》中“南人言四姓五子”的四姓。
4.碑中“夷”字,有人释为“幾”,方先生认为是“夷”字。
5.爨家的官号。认为爨氏以中央政权在南中行政区的最高长官的名号来统治南中,但这一名号却可能已从原先由朝廷任命演变为自封和世袭。
6.爨姓的演变。经过多方考证,方先生认为:“知元代爨或作寸,今之寸姓,渊源于爨,亦可得而说也。而爨之称,初本一姓,为南中望族,统率诸部,雄视一隅。史籍乃以爨为地名,又以为族名,自后爨部分置郡县,爨族改称罗罗,爨姓亦改为寸,爨之名乃少见也。”[4](P827)
记载南诏历史、南诏王室蒙氏与唐朝、吐蕃关系的重要碑刻——《南诏德化碑》,方先生对立碑年月、撰碑文的人名、立碑的意图、碑刻所在位置、碑文剥落情况都进行了考证。认为立碑于大历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后至十二月除夕间,南诏清平官郑回撰文,立碑之意在于颂扬阁罗凤之功业以垂后世,并表明效忠于唐朝的心愿,碑在大理城南15里太和村附近,碑字损坏已久。方先生说:“此为云南最大之碑,亦为历史资料最富之碑。所载事迹多见于樊绰《云南志》、新旧《唐书》、《资治通鉴》诸书,可供考校……此碑文有较高之史料价值。”[5](P864)
对记载大理国时期段氏与三十七部结盟情况的《石城会盟碑》,考证结论为:“碑无撰文书丹姓名,其文朴质,书法流利,叶昌炽《语石》卷二称石城碑'精采飞动’,且曰:'虽荒裔之士,书法亦妙入能品’云云。瑜按,此碑不仅书法唐人遗意,且为大理史事之最关重要者,而史籍记载并无一字,尤为难得也。”[5](P937)
对明嘉靖三十年(1554年)丽江土司木高所题白地摩崖诗刻(释理达禅定处摩岩),方先生考证了以下问题:
1.“释理达”和“一行僧”所具体代表的人,认为“释理达即萨勒,惟用字东巴教与佛教相混耳”。
2.“禅定处”和“佛地”所代表的地,认为指白地“什罗修行洞”和“白水台”。
3.诗文所表达的内容,认为是木土司对东巴教主“东巴萨勒”的赞颂。
4.东巴教主活动的年代,认为在明嘉靖甲寅(1554年)之前500年。
5.用象形文字写经书的年代,认为在公元11世纪中叶(为宋仁宗时)。[6](P41)
方先生汇编金石档案史料,是为了给云南学术发展提供一块厚重的资料基石。做好金石目录这项基础工作,需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说,成果提供给别人,有的研究者用了你收集整理的资料,可以说是引自原书,但你搜集整理的资料稍有错漏,人家会毫不留情地予以指正,所以许多人认为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旧社会,凡是研究者都做资料搜集工作,但在问题研究清楚之后,只拿出论著,而不愿将资料公开,叫做“绣罢鸳鸯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是一种对学术发展极为不利的风气,在这种不良风气的影响下,少数人出力,多数人获益的编纂工作得不到重视,以致“智者不为”。方先生对此深感痛恨,他常说:“所有知识都是属于社会的,来自社会,归于社会,非个人所得而私有,乃通过个人劳动,在已有基础上增益新知。”[10](P5)正是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方先生付出了几十年的辛劳,惮精竭力、孜孜不倦地致力于这项被认为是吃力不讨好,但又是史学工作者迫切需要的工作,为的是使研究人员在查找资料时少走弯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并在学术界同行中树立良好的治学风气。1966年方先生开始《云南史料丛刊》的编纂工作,不料才刚起步,就因“文化大革命”而被迫中断,1978年又重新开始这项艰苦细致的文化工程,直至1983年去世,共编辑油印60辑,约800余万字。方先生去世后,徐文德、木芹、郑志惠秉承方先生的遗愿,历时20余年,终于完成了13卷、约1300万字的《云南史料丛刊》编纂工作,并于2001年8月正式出版。此书充分体现了方先生一贯强调的文物与文献并重的思想,对各个历史时期的碑碣、摩崖、塔铭、金石文字等多给予收录和介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云南少数民族金石档案史料,力求做到“得此一书,众本咸在”,同时为使研究者信得过、用得上,凡选编史料,不论专书、专篇、专条,均据原书善本作校勘,或辨伪、或辑佚、或考订,务求精确细致。
方先生研究金石档案史料,是为了给研究者提供更加全面系统、真实可靠的参考资料。他认为前人之作,因所见不周,用力不多,不免粗疏,远远不能适应当今史学发展的要求,不能满足历史研究的需要。为促进金石档案的汇集整理工作,给研究云南地方史、民族史提供丰富资料,使死档案变为活材料,方先生利用地方文献、考古发掘、民族调查等方面的研究成果,认真详实地进行考证,使研究者“信得过,用得上”。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备录所知旧说,意图有所发明,多作议论,以'不淹没前人,要胜过前人’自勉。认为前人之不足者,有所增益,尽力而为”[12](P5)。不仅谈“碑”,而且论“史”,不仅注重金石档案的寻访、求证、登录,认真考校,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而且确定金石档案的史料价值,结合历史文献和自己掌握的知识进行评判,力求阐明历史真像及事实经过。如对建极年号铜钟及铁柱的概说,方先生先录前人有关此两件情况的记载,后论南诏时期历法与铭文纪年之意义。他说:“此两件铭文记年月日甚明晰,为考史之最重要者。”[4](P408~410)又说:唐、诏“经历多年战争,责在疆吏失和,而南诏未反唐——脱离中国。奉唐正朔,铜钟、铁柱铭文,为见证实物。按是时南诏与西川交往,亦如平时。”[4](P408~410)“南诏寇扰西川以咸通年最严重,惟为唐王朝版图内之争端,而有历史家以南诏为敌国,夸张其词,南宋以后人议论更为荒唐,此不知史实之言矣。”[4](P408~410)考说金石,一般有两个层次,即前人的题跋和本人的论证,对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尽可能地详细罗列,并时加评说,使人一目了然。作者的议论,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常见新意。由于方先生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为指导,全面分析批判金石档案史料,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其评论能够透过现象,揭示本质,远远胜过前人。
[1]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 张佐.周钟岳与《新纂云南通志》[N].云南日报,2007-07-16.
[3] 曹明煌.云南旧方志发展的高峰———《新纂云南通志》述评[A].林超民.西南古籍研究[C].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
[4]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方国瑜.纳西象形文字谱[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7] 方国瑜.明十和院墓葬[A].丽江县政协文史组编.丽江文史资料(第2辑)[C].
[8]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略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弁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