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歌曲串串烧(倾情献唱)
提到苏轼,一般人都知道他是豪放派词人,大多数文学史也是这么写的,认为他将男性阳刚之音贯注于传统婉约的词风之中,扩大了词的境界和内涵。这样的描述,今天看来大体上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要注意的是,在苏轼有生之年的时代,许多人对苏轼的词作,有着很多负面的批评,这些批评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
1:以诗为词。在大多数词作家看来,词就是词,有它自己的本色语言和风格,而苏轼却用诗的方式、语言、意境来填词,简直是不伦不类,即使写得再好,也不是正宗。这一方面的意见,以陈师道《后山诗话》为代表。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现在都说苏轼以诗为词,拓宽了词的表现手法云云,但是在当时人(包括苏轼的门生、朋友,以及一部分后来人。)的眼里,“以诗为词”四个字,几乎是负面评价的代名词,那意思就是:词就是词,诗就是诗,以诗为词,简直是门外汉,瞎胡闹。
2:豪放。在我们今天看来,豪放是一个褒义词,但是在苏轼的当时,在填词界,提到豪放,那几乎是粗野的代名词,简言之,就是指一种不按照规范填词的野路子。在传统词作家看来,词的本色应该是婉约的,应该由年轻的小姑娘,浅声低唱,比如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轼却填入豪壮的男子之音,比如“老夫聊发少年狂”,比如“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粗豪”的语言和意境,根本破坏了词的柔媚的特质,让年轻小姑娘唱,极其别扭。
3:不谐音律。尽管近代以来,有不少学者撰文为苏轼辩护,认为苏轼的词并非不谐音律,但是就苏轼活着以及死后不久的那段时间内,有很多的文献,都记载了不同人对苏轼不谐音律的批评,不管我们今天的人如何认为,但是不谐音律几乎是当时人对苏轼词作的一种共识。至于如何不谐音律,当时的人并没有明确的说法,我们今天暂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结合当时的文献记载和今人的学术研究,可以推测出不谐音律可能指的是以下三点:
A:不遵守词的格律(指平上去入四声)。这种观点过去一向占据主流,很多学者都认为苏轼填词不遵守平仄四声,但近年来逐渐不被接受。首先,就格律方面而言,苏轼的词往往遵守得很精确。其次,格律与音律这两个概念并非完全相同,而不谐音律的“律”指的是音律方面,而并非格律方面。所以苏轼的词尽管格律精严,但仍然不影响时人批评他“不谐音律”。
B:不遵守词的严格字数范式,比如:《念奴娇》“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9个字,本来的格式应该是4,5,而苏轼改成了5,4。又比如《水龙吟·杨花》末尾:“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本来的格式应该是:“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大家可以对比辛弃疾名作《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结尾:“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据说这样在演唱的时候不好处理。
C:用豪壮的歌词,填入本来婉约的旋律之中,比如《江城子》这个词牌,其旋律本来也是婉约感伤的,但是苏轼却用它来写一次打猎,即那首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大家一致认为,这样在演唱的时候,以柔媚的旋律唱粗豪的歌词,一定十分不谐调。
本文重点讨论C小点。先找出苏轼的这两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两首歌词,一首悼亡,感伤凄凉;一首出猎,豪迈慷慨,如果放进同一种旋律演唱,一定有一首是很不谐调的。一般来说,既然传统的词几乎都是婉约的,那么,《江城子》的旋律,也一定是哀伤幽怨的,填入豪迈慷慨的出猎词,唱起来一定很不谐调。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把成龙演唱的《男儿当自强》这首歌的旋律(可作为豪壮之音的代表),稍微剪裁一下,先套入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歌词,当然,为了迁就原旋律,我适当增减了几个字(从这里也可以体会古代乐工在处理歌词的时候的情景。),并清唱如下:(本来用的是手机录音,没想到公众号后台限制一次只能发一个音频文件,于是只好录制视频,考虑到颜值和气质都不在线,最终选择了这种乌七八黑的录制方式
)
歌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犬]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呀],[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两]鬓[虽]微霜,[但却]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当]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说明:[]表示我增加的字,()表示我减去的字。下同。
唱完之后,感觉词和旋律比较谐调,因为本来都是豪壮风格的。
接着我又把“十年生死”那一首的歌词套入,清唱如下:
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呀],[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然又]还乡,[又还乡]。[对着]小轩窗,[从容]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唱完一听,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不谐调,最后高音重唱“明月短松冈”这五字,不但没有不谐调,反而演绎出了一种更深的悲情。
这是用豪壮的旋律来唱哀伤的歌词,完全可以谐调。反之,像苏轼那样,用哀伤的旋律来唱豪壮的歌词,恐怕未必就一定是别扭,或者不谐调(有时候更多的是观念上的一种先入为主,比如听惯了张信哲演唱的《白月光》,再听乔维怡改编演唱的《白月光》,把原来舒缓忧伤的旋律,加入了一些劲暴奔放的摇滚因素,很多张迷可能就很不能接受。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百度这两首歌来对比着听。)
附带说一点,苏轼这个人才气绝伦,而且喜欢尝试,尤其对于词,他很多时候都是带着玩的心态去创作的。比如,大家都只填婉约柔媚的词,那我就试试看,在这样的旋律下,填入豪壮的词会怎么样。结果发现很好玩,比如他在填出《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词后,很得意地给他的朋友鲜于子骏写了一封信: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词本来是由十八女郎演唱的,但苏轼却尝试让东州壮士来演唱,而且,从他的描述当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次尝试是成功的:他玩得很开心,心情很愉快。
再附带说一点,有些文学史教材,对于“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的解读有误,比如认为苏轼这里是在批判柳七郎(即柳永)的词风,并认为词应该“自是一家”,从而大写特写,去论述苏轼对词风的改革。其实这是一种误会,首先误读了苏轼的原文,苏轼明明说“虽无柳七郎风味”,那意思显然是肯定柳七郎风味,而不是批判。接着说“亦自是一家”,就是在提醒对方,你们不要只欣赏柳七郎风味(即词的婉约本色),像我这样用词写豪迈的出猎场景,也完全可以“自是一家”,即自成风格。
所以,与其说苏轼对词坛是有意地进行改革,不如说他只是在尝试不同的风格和写作方式。说不是“改革”,而是“尝试”,这并不是在钻文字的牛角尖,而是我认为这样的表达更符合苏轼本人的词创作实际。他的意思是:词既可以像柳永那么写,也可以像我这么写。而并不是说:词不能像柳永那么写,只能像我这样写。这两种意思,显然是有区别的。而苏轼词集中,有大部分婉约柔媚的作品,甚至偶尔还会有像柳永那样浮艳的文句,不正恰恰告诉我们,他不但像自己这样写,同时也像柳永那样写么?
但是我们要知道,尽管我们现在十分推崇苏轼的词,而在苏轼活着的当时,他的“以诗为词”和“不谐音律”的创作风格,却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大家都觉得他的词是非主流,门外汉,如果是一般的作家,恐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只是因为他是苏轼,名气太大,自视甚高,所以不管不顾,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终于渐渐地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所以我们看,离苏轼时代近一点的填词专家,比如李清照,对苏轼的词往往批评的比较多;而时代远一点的,比如说南宋那两个著名的词论家张炎和沈义父,就纷纷为苏轼辩护,认为苏轼的词,“未尝不谐律”。可见即使是文艺批评家,也都长着一副势力眼,当你初出茅庐,声名未起的时候,就各种批评。而一旦你功成名就,声名卓著之后,就是另外一种言论了。
三句不离本行,不小心又陷入了专业领域,现在赶紧拉回来。
话说,我又突发奇想,婉约柔媚的词,以《花间集》为宗,而花间词又以温庭筠为鼻祖,于是我就把《花间集》开卷第一首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剪裁编辑之后,套入《男儿当自强》的旋律,清唱如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唱完一听,仍然并没有很大的不谐调之感,而末尾的“双双金鹧鸪”,用本来豪壮的旋律唱出来,反而收到一种拗峭奇崛的效果。
以上几首歌词的改编演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改编演唱好了之后,布置给几个研究生一道作业,让她们按照类似的方式改编古典诗词。有一个学生自己不会,但是请她的朋友帮忙。这位朋友将王勃的五律《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套入王菲演唱的《水调歌头》,感觉也很不错,如下:
歌词: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我受她启发,用这段旋律来唱欧阳修的《生查子》,音调也很谐美。如果用来唱五言绝句,也很适合,比如王维的《相思》。当然,如果读者诸君有雅兴并且不惮重复的话,也完全可以用这个旋律,将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回返往复,连续从头唱到尾
。
歌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相思》)
说明:因为公众号最多一次只能添加3个视频,所以这里从略,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试着唱。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尝试着玩,将古典诗词套入流行歌曲演唱,也算是自娱自乐的一种,窃以为应该会比当前流行的各种吟诵好玩,有趣,关键是,更好听,更接地气。(据很多专业人士反映,大多数的吟诵,听起来效果很不好,要么像念经,要么像哭丧。我也听过一些,也无法接受,我们可以喜爱古人的诗词,但是我们不一定要恢复古人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