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丑才高的词人: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所以,豪爽之气、侠客之风、狂士之态,应该是贺铸的精神主体。而《六州歌头》正是这样一首寓豪士、侠士和狂士于一体的自况生平之作。龙榆生评说此词:“全阕声情激壮,读之觉方回整个性格,跃然于楮墨间;即以稼轩拟之,似犹逊其豪爽?” (见《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 其极意推崇之情,溢于笔端。

由于贺铸耿介豪侠,入仕后,喜论当今世事,不肯为权贵屈节,因而,一生沉于下僚,郁郁不得志。晚年退居苏州,著有《东山词》,现存词二百八十余首。

贺铸词,在温柔缱绻之外,复有奇崛壮浪之姿。词学家龙榆生曾撰《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一文,对胡适《词选》不录贺词心存耿耿,并举此首《六州歌头》为例,以为 “在(苏)东坡、(周)美成间,特能自开户牖,有两派之长而无其短” 。即今而言,龙氏之论犹堪称独具慧眼。豪放词风从苏轼的别开生面,到辛弃疾的蔚然成风,贺铸这类硬语盘空、英姿磊落的词,应是其间的重要过渡。其慷慨豪纵之作,影响较大,如辛弃疾就受其影响;他的词作多从唐诗取其藻菜与故实,这种词法则影响到周邦彦,当时人以 “贺、周” 并称。

宋哲宗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秋,贺铸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任管界巡检(负责地方上训治甲兵,巡逻州邑,捕捉盗贼等的武官)。虽然位卑人微,却始终关心国事。眼看宋王朝政治日益混乱,新党变法的许多成果毁于一旦;对外又恢复了岁纳银绢委屈求和的旧局面,以致西夏骚扰日重。面对这种情况,词人义愤填膺,又无力上达,于是挥笔填词,写下了《六州歌头》这首感情充沛、题材重大、在北宋词中不多见的、闪耀着爱国主义思想的豪放名作。

贺铸少年时,就怀有戍边卫国、建立军功以“金印锦衣耀闾里”(见《子规行》)的雄心壮志,可人到中年,仍沉沦下僚,无所建树。英雄豪侠不为世用,边塞面临异族入侵的威胁,无路请缨。词中包含的不仅是人生失意的悲愤,而且含有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忧虑,开创了宋朝词人面向社会现实、表现民族忧患的先河。而词的上阕所展示的少年豪侠的雄姿气概,而下阕悲壮激越的情怀,是继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之后,进一步改变了词的软媚情调,拓展了词的壮美意境。而其《行路难.缚虎手》则表现豪侠的困厄,和纵酒狂歌的神态,又具有李白诗歌的风神,也是北宋词中罕见的别调。

北宋词人大多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唯有贺铸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柔情并存。正如雄武盖世的项羽曾 “别美人而涕泣,情发于言,流为歌词,含思凄婉” ( 见张耒《东山词序》) 一样,贺铸真挚凄婉的浓情,也常倾泄于词。其中,感人至深的是与苏轼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前后辉映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夫人赵氏,勤劳贤惠,贺铸曾有《问内》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见《庆湖遗老诗集》)。词中“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细节描写,沉痛地表现出对亡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

另一首写柔情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更为著名,其中“若问闲愁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连用三种意象,表现出愁思的广度、密度和长度,化抽象无形的情思,为具体可见的形象,构思奇妙,堪称绝唱。贺铸因此词而得“贺梅子”的雅号,宋金词人步其韵,唱和仿效者多达二十五人,词二十八首。一首词能吸引众多不同时期的词人来和作,是唐宋词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

贺铸能诗文,尤长于词。其词内容、风格较为丰富多样,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用韵特严,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部分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浓丽哀婉,近似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等对其词均有续作,足见其影响。

贺铸代表作为《青玉案.横塘路》、《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踏莎行.杨柳回塘》、《生查子.陌上郎》、《浣溪沙》、《捣练子·杵声齐》、《思越人》、《行路难.小梅花》、《凌歊.控沧江》、《捣练子.望书归》、《采桑子》等,其中以《青玉案.横塘路》、《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踏莎行.杨柳回塘》三首为最著名。《鹧鸪天.半死桐》悼念词人相濡以沫的妻子,字字悲切,如泣如诉,“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一句更是饱含深情,哀婉凄绝。《踏莎行.杨柳回塘》写“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的荷花,视角新奇却又不失于理,且托物言志,可谓手法高妙。

贺铸虽然诗、词、文皆善。但从实际成就看,他的诗词高于文,而词又高于诗。其词刚柔兼济,风格多样,所以,张耒赞为“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见《东山词序》)。其中以“深婉丽密”之作为最多。贺铸曾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见《建康集》卷八《贺铸传》)。这主要指他善于融化中晚唐诗句入词。他融化前人诗句的技巧,堪与周邦彦比美。他的许多描写恋情的词,风格也是上承温、李等人,写得婉转多姿,饶有情致。

贺铸作词,像苏轼一样,也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张耒《东山词序》),抒发自我的人格精神。贺铸作为一生不得志的豪侠,他的词,具有独特的情感内涵:在宋代词史上,他第一次表现出英雄豪侠的精神个性和悲壮情怀;这类词作的情感形态,不同于秦观等词人感伤性的柔情软调,而是激情的爆发,怒火的燃烧,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和崇高感。如《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婴,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他的诗歌创作正遵循着这样的原则,因其为人豪爽精悍,故其诗也“灏落轩豁,有风度,有气骨。”(见曹庭栋《宋百家诗存》),“工致修洁,时有逸气”(见《四库全书总目》),格调往往近于苏轼,只是题材内容不甚宽广,其作品以写个人生活经历为主,以旅途行役、登临游赏为多,较少触及社会矛盾。《黄楼歌》《游金陵雨花台》《海陵西楼寓目》等诗奔放杰出,气格悲凉苍劲,而《秦淮夜泊》《杨柳枝词》等则清新雅丽。《清堂燕》等作格调又近于小词。

另补:丧妻后的贺铸,更加乐于寻仙访道寄情山水,他曾经有着昂扬的斗志,即使担任武阶卑职,他也“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而现实中他看到却是“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既然无能改变这个大环境,也不想变更自己的做人原则,于是,贺铸“无心炙手权门热,曝背晴阳坐屋东”。妻子谢世后,孤独的贺铸曾眷恋上了苏州一歌妓,但定情未久,尚未赎娶,便因工作关系去了太平州;别后两地,女方闭门谢客,每日篷首垢面,不事梳洗,只是翘盼良人归。人以类聚,这位没能留下姓名的女子,亦颇有才情,久不见心上人回归,寄诗一首以表其隐盼暗愁之心,诗曰:“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

贺铸也是个重情之人,也有“一诺千金”的襟怀,在这几年的时间中,他写了大量思念的缱倦之词,当他收到鸿雁传书后,立即作词一首回复:“薄雨催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消尽龙沙雪。还记出门时,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恹恹风月。”这首《石州引》词很是工稳,以清健之笔,写风月之愁,情虽绮丽,取景却疏朗开阔。读了令人神清气爽,于是,女子知男儿也有相思意。

不幸的是,这段感情最终以悲剧的形式结束,女方忧思成疾,数年间,一病而亡。爱情的存在对贺铸来说,只留下凄清的月光下,那被拉长了的身影。历经伤痛的贺铸,心境彻底地放下了,那是一种恬静地心境,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出的恬静,和着无望和悲凉,如同垂暮的夕照,缓缓地在他内心深处铺展,就在靖康之耻的前两年,七十三岁的贺铸,在常州僧舍作古。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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