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曾经巫山》之“门前大树”
吴 融 /文
它站在这里不知多少岁月了——一棵柚子树。
柚子树郁郁葱葱笼罩着生产队保管室的瓦屋,瓦屋里住着我们三个知青。柚子树下是通往公社的小路,树后面是崖坎,崖坎下是滚滚长江。我们端坐在堂屋里,放眼门外四度空间:小路、柚子树、长江、大山。
没有人能抱住这棵柚子树,它胖胖地站在崖坎边,摆出极具个性的站姿,让人亲近不得。天黑了,风中树叶悉悉索索敲打小窗棂;天亮了,开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站在树下天天望,望它赶快结出柚子来。
“哪里来的气味,真好闻!”一个春天的清晨,大门一开,有异香扑鼻而来!正在柚子树下梳头的隔壁妹娃子嘟起嘴往上一点:“柚子树开花了。”哎呀!绿叶中果然有了好多白点点,就是这些白花发出的香气。踮足伸颈鼓眼想看清楚白花的脸,在此之前我们从来不认识柚子花,花儿们害羞,躲在茂密的叶子后面。黑点点蜜蜂来了,钉在白点点花儿上嗡嗡地忙,我们的门前真是繁忙闹热好看得很。
天天更勤地望,花儿变变变,动静时时有。一天一天花儿不是了花儿,变形变色成了绿豆豆、绿坨坨。满树的绿果果终于出落得有了柚子的模样,煞是可爱——这挂在树上的活生生的柚子呀!
在垂涎的守望中,柚子们有点吃得的意思了。至于它的主人是谁,我们早已搞清楚,柚子树是站在生产队保管室门口,所以它理所当然属于生产队,也就是说它是大家的柚子树,我们也有份,后顾之忧没有,长竿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天夜晚,我们决定行动,必须赶在生产队收摘柚子前尝鲜,太想吃它了,等不得!
风从巫峡来,夜黑得不得了,正好行事。抽闩开门前一口气吹灭小油灯,黑咕隆咚中摸出去,三人六爪举起长竿竿不顾一切对着柚子树就是一阵狂挥乱打,“啵、啵、啵!”黑暗中有东西掉下来,摸过去抱起两坨转身跑进门。好!速战速决连狗都没有惊动;快!艾春波关门,王小妹点灯,吴融拿刀——杀柚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希望终于成为现实。一阵手忙脚乱后,我们每人手中捧着的是最新鲜最晶莹的柚瓣了,它离开枝叶不到三分钟。此时谁也不理谁,迫不及待送柚肉进嘴,在那个“寻吃”是人们第一要务的时代,它让我们等得太久太久了。
“呸!呸!呸! 哎呀呀!”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出乎意料的味道让我们吐都吐不赢,又苦又涩又酸又麻,那柚肉难吃得简直不敢相信它是柚子。
漱口用了两杯水。
第二天问农民那柚子怎么啦。农民很惊奇:“你们吃它了?哈,水果要嫁接了才好吃,这棵树长在路边,从来没人管,不施肥、不剪枝,每年它的果果都是掉到地里烂了的。”原来如此,这是一棵在缺吃少喝的年头也没人爱的树呀。
可怜的柚子树,今生今世最关心最亲近它的人,可能就算我们三个重庆知青了。挨着它居住两年多,天天向树根泼洗脸水、洗脚水,站在树下吐牙膏泡泡,洗了衣裤就挂在树枝上吹江风,满树招摇。有农民抗议,认为自己堂堂男儿之身怎能从女人的裤子下经过。树不迷信,人迷信,入乡随俗,只好收回裤子,但衣服照旧让树枝举着晒太阳。我们坐在树下吃饭、唱歌、吹牛,望县城、望长江、望轮船,特别殷勤关注它开花结果的情况,虽然它的果实让人失望,但我们习惯它,需要它,天天开门见,相看两不厌。
2003年,我们离开巫山30年后,长江三峡水库建成开始蓄水,我们的生产队没入长江,柚子树没入长江。
长江边,巫峡口,曾经站着一棵没人管、没人爱、没人要的开香花结丑果的柚子树,在它的陪伴下我们度过了知青生涯。如今艾春波居北京,王小妹住广州,我留守重庆。这棵不才之树的无用之用就是长在了我们的龙门阵里,长在一代人的经历中,长在了我的笔下。
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