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读(003):三人三事三十三年 ——话说吴让之的一方三面印
缘 起
由毓慧老师撰写的专栏《慧·见》(共100期)已经和大家告别好几个月了,一些热心印友总是恋恋不舍,希望有机会能再看到毓慧老师的文字。经过金石君反复努力,毓慧老师终于同意再开专栏,继续和大家一起交流印道。新的栏目名为《慧·读》,两周一更,主要分享毓慧老师的读印心得,试图从方寸之间的印文或边款,去探寻作者创作的根源及背后的故事,从而拓宽我们的视野,提升我们的鉴赏能力。如毓慧老师所言:“读方寸印,观自在心。”,就让我们一起用“心”和“眼”去寻找方寸之间的大美吧。
——金石君
第
03
期
三人三事三十三年
——话说吴让之的一方三面印
△吴让之三面印
每一方印章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或者三个。
我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这一方印,一石三刻,前后跨越三十余年,更为传奇的是,刻为三个不同之人。
刻者吴让之。
众所周知,让翁一生刻印过万,因自恃甚高,较少属款。此印一石三刻,难得的是,在最后一次,吴让之属了款。吴让之的行书边款如行云流水,此刻内容读之虽令我们无限感伤,所幸的是,由此我们在欣赏印面之余,同时能够得以看到几幅虽已褪色却珍贵无比的画面。
此石汪君冬巢属余刻'卜生盦’,时在壬午。
最早刻成的是那一方“卜生盦”,吴让之为汪冬巢所刻。汪冬巢与吴让之同为扬州诸生,师从包世臣门下学书。此刻作于道光二年,即1822年,那一年,吴让之二十四岁。
此时的吴让之,还没有机会接触到邓氏之作,其印作却已有小篆入印之风,婉转流美,冥冥之中似在等待着邓式的“印从书出”理论,一拨云翳。
△包世臣
是印动静结合,布篆大胆。长方形的印面竖排三字,易平稳也极易平庸。“卜生庵”三字笔直地在一条竖线之上,“卜”“生”的中竖与“庵”的尖顶有序的连接在一起,重心十分平稳。三字的结构也促成了上虚下实的章法,“盦”字以繁多的笔画,稳稳地盘踞在下方,尤其是下一长横,紧贴印边,从而加强了整方印的厚重,使之更趋平稳。“卜”字的斜笔就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生”字曲笔以莲花般上托之势,承上启下。纵观全印,稳健之中,动感十足。几方大块的留白气息通畅,不过与其后期的作品相较,分朱布白直爽有余而略显含蓄不足。
难能可贵的是,此印的边款,让“卜生盦”一印,成为吴让之有明确纪年可考的最早印作,其史料价值犹为珍贵。
冬翁去后,归程君雪问。余不忍磨,为之刻'虚过盦’。
1832年,汪冬巢离世。在此之后,此印辗转于程雪问,这时,吴让之为其刻了“虚过盦主”。
从1822年至1832年,这方“虚过庵主”的刻制至少也是在“卜生庵”的十年之后。
“余不忍磨”,我仿佛能够感受到吴让之手中拿着这一方印石的伤感之情,往事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
再遇此石,暏物思人,虽情意满满,却还是没有多着一字。
△邓石如
此时的吴让之,已尽弃前学而转师邓石如,吴让之在致力于汉印十五年又近代名工五年之后,遭遇了邓氏的一声“印从书出”棒喝从而大彻大悟。邓石如更像一盏明灯,让摇摆不定的吴让之更明确了自己在篆刻这条道路上的前进方向。
“虚过庵主”是小篆入印的成熟之作。笔势圆润,布局匀称。四字在纵向印面上,均分两列。文字以大小繁简呈对角呼应,疏密匀称,穿插自然,流美的小篆尽显文人之气。印边较宽,尤以加厚的底边栏更衬托了印文的婉约轻盈。
程君去后,归于砚山,又复姓汪。
咸丰五年,即1855年,还是这块印石,当汪砚山再次把它拿到吴让之的面前时,吴让之为他刻了“寄心盦主”。
那一年,吴让之五十七岁。
△吴让之与他的迟云山馆
这时的吴让之,为避战乱来到泰州,汪砚山曾随吴让之学艺,同寓姚正镛的迟云山馆。尽管是逃难至此,那也是吴让之人生之中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生活依旧艰辛,但是他在那里结识了很多有共同爱好的文人雅士,而此时的吴让之人书俱老,大量优秀的书画作品及印作由此而生。
这方晚年的“寄心盦主”,如老僧入定一般,精熟醇厚,不动一丝声色。
篆法章法刀法无一不精彩。文字方圆结合,圆润之余,益见清刚爽朗;“主”与“庵”字占据印面的左半部,“主”简化为印面下方稳重的一点,“庵”字紧紧靠近左侧边栏。“寄”“心”二字以较简的笔画居右侧,与右边栏若即若离,之间形成一长条留白。虚者益虚,实者益实,左右虚实对比强烈,大小各一的四字在印面之上穿插自如,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虚不致空旷,实不致拥塞,将计白当黑这一书法理论在方寸印面上诠释的淋漓尽致。
吴让之的刀法至此时已入化境,从“卜生庵”的爽直利落到此刻的含蓄与雄浑,高下可见。吴昌硕曾言其“刀法圆转,无纤曼之气,气象骏迈,质而不滞”即是此意,是对吴让之晚年娴熟而极富特色之刀法的高度评价。
吴让之在六十二岁时为汪砚山刻有“汪鋆”“砚山”对章,二十年后,吴让之早已离世,汪鋆在其上题跋长款,字里行间满溢着对吴让之的仰慕及对过去时光的深情眷恋。
三君皆工词,三十年来而一一如昨,可慨也已。乙卯九月,让之。
一石三刻,从第一次手握此石,三十三年过去了。三方印文,独看印面之上三个“庵”字,姿态均不相同。三十三年,无论是入印文字,还是分朱布白及运刀之意,吴让之从耀目的灿烂而归于终极的平和,一路的光芒尽在其中。
△吴让之
更为珍贵的是这最后一次,惜墨如金的吴让之落了款。一句“可慨也已”,道尽心中所有的感伤。
在吴让之大量的优秀作品面前,也许此印不能成为他的代表作品,但是这一石的三刻,因其边款所记载的真情岁月而成为经典。这几行字,记录了岁月的无情流逝,记录了友人的惺惺相惜,也记录了吴让之一路的艰辛与成就。
一方印石或粗陋,或精美,它都只是一个载体。珍贵的是其所承载的当下的此情此景,让我们在未来的岁月中,依稀能够回顾,那些即使模糊却依然可以触动我们心灵的故事。
印章背后的故事,也许才是这个方寸世界带给我们的最美妙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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