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陈慧琼 / 二叔素描
二 叔 素 描
陈慧琼 (苍溪 )
我很奇怪,关于童年的记忆,有很多是模糊的,如丝丝花香,若有若无。但关于二叔的一些记忆却又那么清晰,带着几分凉薄的苦涩。
只要想起二叔,思绪就会飘到那个恍如梦里的傍晚,在奶奶的呼唤声里,我飞奔回家,迎面却撞上了从家门口出来的二叔,二叔抱起我,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又放下来,如是几次,这是我和二叔最爱玩的游戏。时隔三十多年,我仍能感受到二叔手心的力量和温暖。玩累了,二叔才满脸堆笑,高兴地说:“丫头,你有妹妹了。”原来是二妈生了小女儿,“远嫁”他乡许久不曾回家的二叔迫不及待回家报喜。后来才慢慢想起,这竟是我和二叔最后的相见,从此,生死永别。
二叔有两个绰号,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一个是“三倒先生”。仔细算算,二叔的绰号应该诞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集体生产,家家户户出劳力挣工分,一年满了按所挣工分的多少分粮、分钱。当然,这个绰号是别人背地里叫他的,没人敢当面叫他。记得有一回,一个小孩当面叫二叔三倒先生,二叔气得跺脚又撸袖子,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骂道:“小狗崽子,近前来喊。”吓得那小孩不看后面狂奔而逃,这是关于二叔面目最狰狞的记忆。 其实二叔慈眉善目,和我说话总是满脸笑意,别人怕他,我当然不怕。那时的二叔,虽读书不多,却天生有一种读书人的清瘦与风雅,只是年幼的我不懂。于是很好奇地问二叔:“他们为什么叫你三倒先生呢?”二叔头一抬,想了想,不愠不恼,一本正经地说:“早晨出完工回家后床上一倒;中午出完工回家后床上再一倒,下午出完工晚饭后还要在床上一倒,天就亮了,一共三倒。”二叔伸出三个手指头让我数数。我便又问:“为什么还要加先生呢?”二叔用手指头点我的脑门:“问题真不少,我的曾爷爷,你的曾曾爷爷是秀才,我们当然得叫先生啰。你长大了做个女秀才。”我似懂非懂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要生气呢?”这时的二叔抬眼看看天,好像看得很远,我看不清二叔的眼神,然后搂着我轻轻地长叹一声:“你小孩子家,不懂。”是的,我长大了才知晓那个绰号里的嘲笑和轻视,那声长叹里的无奈和苦楚。听爸爸说,二叔爱读书。倒在床上的二叔时常捧着书在看,看到高兴处,还要眉飞色舞地讲给我听,这些我都没有记忆了。当然,在那样的年代,乡下人不务庄稼,读书有什么用。更重要的是爷爷他们穷啊,因为穷,自然矮人三分,读书是不合时宜的。所以,二叔三十好几也没成家。
二叔的另一个绰号是“化学脑壳”。这个算是对二叔的赞扬吧。意思是说二叔点子多,总能想出别人想不出的办法。那个年代,他能把黑白的照片用毛笔染成彩色。好像把那些单调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日子也调弄得五彩缤纷,有了活气。记得时常有一些姑娘小伙子拿着照片来让二叔涂涂抹抹,然后带着被染好的照片笑意盈盈地离开。二叔还会用毛笔画花画鸟,而且栩栩如生。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化学脑壳”的一部分。记得那时谁家姑娘要出嫁,都要请二叔在那些陪嫁的大红的箱子柜子上描画。二叔从不拒绝,在围观的人群里,在啧啧的赞叹声中,二叔时而端详,时而描摹,那些粗粗细细的毛笔在二叔手里不停的变换,一会儿,朵朵金黄的牡丹或是可爱的喜鹊便画成了,那些肥肥胖胖,开得正盛的花朵在几片稀疏的绿叶间好像可以用手捧下来;那些站在高枝上闹梅的喜鹊仿佛在轻轻跳跃,半张的嘴里正发出喜悦的喳喳声。年幼的我觉得二叔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现在依稀想起二叔描画的情形,在时光晕晕中,固执地认为,二叔描画的不是花鸟,是爱妻娇羞的眉眼。
也许有这个好手艺,也许人到中年仍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二叔带着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他心爱的毛笔,还有那些五彩的颜料,连同他寂寞的心离开了家,如飘蓬一样开始了走村窜户的羁旅生活。在晨辉夕阴中,孤独的背奁伴着孤独的二叔走过多少个村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二叔走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剑阁圈龙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这里,一户邓姓人家看上了二叔,后来二叔入赘他家,其他的便不记得了。但二叔结婚那几天发生的事却历历在目。我后来也仔细算过,二叔结婚的时候,应该在八十年代初期。遥远的剑阁和我们老家还不通车,我们一行送亲的人天不亮就出发,一路上的情形已不记得,只记得走的是蜿蜒的山路,我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大人的脚步,到那里天已暗了下来。晚上,我的脚痛得不能挨地,便有一个小姐姐陪我,她很兴奋,一个劲儿对我说,她有一个“勾勾”了,我听不懂,后来二叔解释说“勾勾”就是哥哥,意思是二叔成了她的哥哥。第二天我们才看清了二叔将要生活的地方。记得他们的房子四面全是高高的土墙,很旧,很古老。屋内光线很不好,大白天也昏忽忽的,有点阴森,我有点害怕,其他的已没什么印象。爸爸领着我们一行人在二叔家附近的田边地埂上走了走,走着走着,我忽然看见爸爸哭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吓了一跳。爸爸一边擦泪一边哽咽着说:“要不是爹没本事,家里穷,老二也不会到这个穷旮旯里来。好在弟媳看起来还不错。”爸爸哭,三叔他们也跟着哭,我好奇兴奋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一下子也跟着难过起来,觉得二叔很可怜。晚上,他们家来了很多亲戚,很热闹。我们这边的长辈和二叔的岳父岳母好像谈了很久,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在想,以后想见我的二叔,要走一天的路,谁肯带我这个小孩子来,后来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二叔他们家失火了,大火噼里啪啦,热浪阵阵,妈妈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就跑,可是无路可逃,到处是火光,到处有人声。妈妈站在屋子中央大喊救命,后来不知是谁冲过大火拉着妈妈和我跌跌撞撞逃到院子中间,我抱着妈妈的腿抖成一团,惊魂难定,一会儿大火就吞噬了我和妈妈睡的那间屋子。现在想起那晚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好大的火,一连烧了好几间屋子。小小年纪的我感觉好不吉利,记忆里没有一点儿结婚的喜庆。后来,便是爸爸他们一路很多人轮换着背我才回到家的。离开的时候,我们边走边回望了很久,二叔站在那烧焦的土屋旁掉泪,我的心也不由分说地悲伤起来。
再后来,就是关于二叔的噩耗传来。那天下午,我背着书包回到家中,发现气氛与往常不一样。我家聚集了好多人,奶奶在放声大哭,爷爷苦着脸,皱巴巴的,像一片枯树叶。全家人都在抹眼泪,小小的我被这阵势吓坏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大哭起来。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才明白:二叔死了,我的二叔死了,我的二叔还没有带二妈和妹妹回家就死了。恍惚记得二叔对爸爸说起过,那个地方太落后了,以后要带着二妈和妹妹回来安家。可是二叔死了,二妈也死了,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小妹妹。那遥远的一次送行,居然是今生最后的一次送别,生死离别。来送信的是二叔他们的邻居,已经走了。听他说,二叔在他们村里修起了第一座砖瓦房,还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桃树李树等果树。现在每每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无端地会浮现这样一处景致:在遥远的大山里,有一处青砖白瓦房,房前的桃花,灼灼其华。可是主人不是我的二叔二妈。听说二叔出事那天,是因为他们一家人要把旧房子的墙推倒,没想到,旁边的高墙却倒过来了,二叔捂在墙角,二妈血肉模糊,他们的爸爸妈妈和二妈的两个妹妹身受重伤,逃过一劫。
是爸爸和三叔他们去剑阁安排完了二叔的后事。听爸爸说,二叔二妈很恩爱,最是疼爱他们的小女儿,平时干活都是背在背上的,唯独那天,小妹妹睡着了没背上,躲过一劫。我想,爸爸看着二叔留下的这一切,会不会再次泣不成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二叔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后来,好像听爸爸和三叔商量过要把失去双亲的小妹妹接回家养,他们邓家遭遇如此厄运已无力支撑。我日盼夜盼最终未果,好像有诸多原因,我不甚明白。后来,在我慢慢长大的日子里,时常会想起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妹妹,寒冷的夜晚是否有人替她掖被角,炎热的夏夜有谁能替她赶蚊虫?现在也该成家了,也该有小孩了吧,她怨恨过当年我们的绝情吗?在二叔去世的那几年里,奶奶几乎每天下午都坐在二叔远去方向的田埂上,哽咽地哭诉,一遍又一遍喊着二叔的名字,我坐在奶奶身边,直到远山只剩下黑魆魆的剪影,才拉着奶奶蹒跚回家。奶奶的眼睛就是在那时候看东西模糊不清的。爷爷也总是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抽旱烟,黑魆魆的屋子里只有叶子烟的火光一明一暗,看不见爷爷的脸,更看不清爷爷的心,爷爷的心里一定很苦吧!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叫的是二叔的名字,最后的一滴泪挂在眼角,是爸爸和三叔擦去他们在人世间最后一滴浑浊的眼泪。
二叔,三十多年了,世事恍然,唯有记忆深处的你还是那么清晰,在广袤的大千世界里如芥粒卑微而悲苦地走了一遭,梦在家乡,魂在他乡……就让我用王阳明《瘗旅文》里哀祭与他素昧平生的客死之人的一段话来哀祭你这个漂泊在异乡的灵魂吧: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后记:
这在当年,是我们家和邓家多么悲惨的一件事啊!期间,和二妈他们的家人有过断断续续的联系,再后来,好像每个和此有关的人都淹没在九十年代的打工大潮里,从此杳无音信。去岁,一个偶然的机会,居然获悉有关他们的消息。
特别欣慰的是,在2018年的春节里,我们真的联系上了我们的小妹妹以及她的家人,当年的小妹妹已经长大成人,有一个幸福的家,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爸爸,三叔,我们全家在愧疚之中终感安慰。
作者简介:
陈慧琼,苍溪人,中学语文教师。率真豁达,喜欢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