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翻译是一种游戏”
傅惟慈,著名文学翻译家,还自称“一个收集癖患者”,在钱币收藏方面独有心得,他同时作为一位旅游和摄影爱好者,作品被行内人所称许。他的一生充满传奇。1923年生于哈尔滨,曾求学于辅仁大学、浙江大学等,以国民党青年军身份参加抗日战争,1950年在北京大学毕业。毕业后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语言学院等院校讲授语言、文学课;上世纪80年代赴德国、英国教学。主要译作有(德)罗莎·卢森堡《狱中书简》,(德)托玛斯·曼《布登勃洛克一家》,(德)亨利希·曼《臣仆》,(德)毕希纳《丹东之死》,(英)格雷厄姆·格林《问题的核心》,(英)毛姆《月亮和六便士》,(美)钱德勒《高窗》等。
傅惟慈是中国最著名的翻译家之一,他50多年来的翻译有口皆碑。
他精通英、德、俄等多国语言,译介包括匈牙利、波兰、德国、奥地利、希腊、英国、美国等多国文学精品30余部,达三四百万字。不久前,上海译文出版社还出版了他所译格林的《权力与荣耀》《问题的核心》,新星出版社出版了他所译钱德勒的《高窗》《长眠不醒》。傅惟慈说他一直有两个梦想:一是做个作家,二是做个流浪汉。最近,他的作品集《牌戏人生》也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他自我创作作品的第一次结集,该书包括了他的回忆性文字、名著的序跋、旅游文字以及收藏心得,其文字发自内心,富有情致,文化含量很高。近日他接受本报专访,畅谈了他翻译生涯的历史与甘苦,经历过的时代变迁,以及他的人生哲学——
【“我的翻译生涯,和时代大气候息息相关”】
高立志:傅先生,看你刚刚出版的新书《牌戏人生》,我发现其实你的身份很多:教师、翻译家、钱币收藏家、旅游爱好者、摄影爱好者等等。不过最近因为“格林文集”、“钱德勒侦破小说”的出版,大家还是更关心你作为翻译家的一面。翻译这个职业,一度是很冷的,今天不再冷了,一些高校设立了翻译学系,甚至个别的有了博士点。但图书翻译的质量并没有因此提高多少,鱼龙混杂,不久前还有一桩关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丛书的抄袭案呢。今天想让你谈谈你的翻译生涯,来告诉我们一些翻译的历史。
傅惟慈:如果你全部阅览了《牌戏人生》,就知道我的翻译折射了我个人的人生哲学。对于我来说,翻译是一种游戏,也是一个实验,一种寻求,或者说丰富人生的方法之一。当然,我翻译的生涯,也是和时代大气候息息相关的。
高立志:我参加过一次你和读者的交流座谈会,当时你把自己的翻译生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遵命翻译、经典文学作品翻译、趣味性的文学作品翻译。我觉得这思路很清晰。
傅惟慈:遵命翻译,我编的一个词,是袭用鲁迅所谓的“遵命文学”。建国初期,我们非常重视无产阶级文学、亚非拉第三世界文学和一些小国的文学成就,你看看那个时候的书目,或者看看那时候的《世界文学》就知道了。
高立志:我注意到你在这个时期(上世纪50年代)的代表性译作是匈牙利作品小说《战斗的洗礼》、歌剧《小花牛》,以及波兰长篇小说《一个人的道路》。
傅惟慈:是的,你看看这些作品的书名就会明白其倾向性和时代性。《战斗的洗礼》是我最早出版的部头较大的译著,从俄语转译的,出版于1954年11月。这本书出版后我送给了一个老朋友王效伯,他对天主教很有研究,提了二十几条不合天主教习惯的用语。这些不准确的用语大大破坏了原作气氛。由此,我深深地理解到“翻译家必须是杂家”,但术业有专攻,来不得马虎,翻译不得不勤于查工具书,勤于向专家请教。歌剧《小花牛》则是从德语翻译的。《一个人的道路》则是这个阶段我部头最大的翻译,43万字多,1959年出版的。
不过,《一个人的道路》让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我觉得有些不太值得,因为它的艺术价值并不是那么高。我想把自己的经历投入到更值得投入的地方。这时候,我决心去翻译德语经典文学。
【“我们要把200部经典作品都迻译到中国来”】
高立志:你第二阶段的翻译成就是众所周知的,那就是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和亨利希·曼的《臣仆》。你和这两部作品究竟是如何结缘的?
傅惟慈:大概1954到1956年间,具体时间我记不得了,周扬邀郭沫若、钱钟书、卞之琳、罗念生、冯至、闻家驷、叶水夫等一大批外国文学专家确定了200部外国文学经典作品,这是一个工程,我们要把这200部经典作品都迻译到中国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把这个名单给我看,问有没有我愿意翻译的。这个名单中包括德语文学12部,像歌德的《浮士德》、席勒的《强盗》,还包括后来田德望先生翻译的《绿衣亨利》。在我印象里20世纪的德语文学就是曼兄弟的这两部。我知道《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文学史地位,也看过该作品的德语版,很喜欢,于是就抱着自我挑战的心态,先接下这个大部头。
高立志:《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翻译花了你多长时间?
傅惟慈:我1955、1956年先看了德文版的,1957年动笔,1959年译完交稿,我这里还存有第一版,你看看版权页,1962年12月出版,首印13500册。
高立志:这中间政治运动并不少,你当时的职业是什么?怎么有大块的时间来做翻译呢?
傅惟慈:这就说来话长了。我1950年从北大毕业后的第一个职业就是教汉语。当时清华大学是全国第一个开设留学生汉语班的,公开招聘老师。当时外语人才很缺,我通过了考试,又因为学生时代参加抗日、参加过党的一些地下工作,政审过关,所以就进入了清华大学教书。后来院系合并,这个专业被并入北京大学,于是我到我的母校从事汉语教学工作。不过我越来越被德国文学所吸引,1956年就去找冯至先生,看是否可以调到德语系工作。大学时代,我选修过德语,听过冯至先生讲解浮士德的课程,冯先生对我有印象,很高兴我转过来。当时我的上司是一位华侨,不同意放我走,但他很开通,说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我可以做一些文学翻译与研究工作。后来他很爱护我,在职称评审等方面都给了我方便,使我可以集中精力做工作。
我的本职工作,教汉语编教材,对我来说太轻松,所以自己能够挤出不少时间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翻译。1958年大跃进,我一度翻译不下去了,下乡劳动还耽搁半年。这让我回来后更加珍惜时间,但真有顶不住的感觉,于是找一位精于德语的熟人来合作翻译《布登勃洛克一家》,他开始是欣然同意,但不久人家权衡形势,最后为了不影响“进步”,拒绝接受我的“精神污染”,拒绝走“白专道路”(严酷的年代里,这属于立功;不过文革后他还是回到了德语文化研究的岗位)。我必须自己独自支撑。还好,我熬过来了。
翻译过程中,我正在教一些德国人汉语,他们给我很大帮助。还有我当时同屋的外教也是德国人,正在研究老舍,我俩互相帮助,我给他讲老舍,他给我就托马斯·曼答疑解惑。最后,我把稿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社却一时找不到可以核对德语原文的合适的审校,就让一位英文出身的专家审读,也便没提出什么问题来。该书如期出版了,但让我不能心服的是:有人贬低我是从英文转译的。于是我决心再翻译一部德语名著。
高立志:这促成了《臣仆》的翻译?
傅惟慈:是啊,因为亨利希·曼在英美文学界不大被认可,当时他的《臣仆》没有英文本。我翻译《布登勃洛克一家》后,获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首肯,他们拿来关于《臣仆》第一部分的别人的试译稿让我把把关。我对照了德语原文,没有发现什么错误。但是总觉得翻译的文学性不够,于是我把它完全重译一遍,交给出版社。出版社对照两个试译本后,决定让我来翻译。
高立志:你翻译《臣仆》和翻译《布登勃洛克一家》有什么不同的体会?
傅惟慈:我接译《臣仆》的时候,先去请教冯至先生。他说:亨利希·曼,也许没有他兄弟名气大,但就对现实的把握、对诸社会问题的深层分析而言,亨利希甚至还超过托马斯·曼。冯先生综合意思大概是,这本书是很难翻的,你估量着办。那时我刚40岁出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臣仆》这本书,写得真好,它对法西斯上台的社会基础的剖析与描绘非常有见地。可惜现在大家不大读它了。亨利希·曼对中国的影响也远远比不上他弟弟。其实他在德语文学界地位高得很,他的《垃圾教授》《亨利四世》都是经典名篇。
高立志:在当时《臣仆》的命运又怎么样呢?
傅惟慈:政治运动实在太复杂了,我翻译《臣仆》过程中也曾经希望另一个朋友合作,赶赶进度,但那个朋友迫于政治压力也最终放弃了。断断续续地,我一个人才译完这本书就到1965年了,稿子被李文俊君取走,先在《世界文学》上选载一部分,此后书稿一直放在《世界文学》编辑部,文革中没有丢失,实在万幸。这书文革后才得以见到天日,一压就是10多年。
【“翻译是很锻炼人的智力游戏”】
高立志:是不是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文学解冻以来,你开始进入了翻译的第三个阶段?你终于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作品翻译了,当时为什么首选格雷厄姆·格林呢?
傅惟慈:文革前两年,我被打入另册,失去登台讲课的资格,被安排到北京语言学院资料室打杂,每天整理材料,分发报纸。这个资料室结果成了我的精神避难所。因为当时我们学校从英国聘来一位叫威尔金逊的年轻外教,他带来上
百本企鹅丛书。这些书由我登记上架,供教师借阅,当然我还要负责看看书中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内容。这批书绝大部分都是英国现当代文学,我记得有弗吉尼亚·伍尔夫、S.毛姆、E.M.福斯特、多丽丝·莱辛、约翰·韦恩……许许多多的文学杰作呈现在我的眼前,什么意识流、荒诞派、黑色幽默,像一道道珍馐奇馔供我品尝。当时政治口号喊得山响,而我在这些书中找到了一小片宁静的天地,正像格林比喻的:在旋风里有一个平静的中心。
威尔金逊带来的书中,格林的就有五六本,包括《问题的核心》《一支出卖的枪》。《问题的核心》讲述了一名正直善良的警察专员,怎么为残酷的现实无情拨弄,最后自杀身死的故事。作者在故事中表达的激愤和悲悯,震撼了我,我不能不联系到自己的处境:生活到处是陷阱,不管你如何谨慎,也迟早要跌进去。主人公那种走投无路的痛苦让我感同身受。
后来我到干校木工厂当木工,同住的师傅每晚回家,我有机会一个人在灯光下反复阅读《问题的核心》。这本书语言简练、朴实无华,却很有力量;不时流露出诙谐和机巧,同我过去翻译的充满框架结构的沉重德语不同,让我这个翻译匠,出于习惯,不由得捉摸把这些极具特色的表述方式用中文贴切表达,这是很锻炼人的智力游戏。
高立志:你在《牌戏人生》的这篇文章里说:翻译,是一种文字的游戏——文字的转换、排列与组合,但这一游戏也需要一点独立的思考,一点创造性。“在全心投入后,我常常发现自己已暂时成为自己的主人,不必听人吆三喝四了。在乌云压城的日子里,我发现玩这种游戏还可以提供给我一个避风港,暂时逃离现实,随着某位文学大师的妙笔开始精神遨游。多么奇妙的世界!……偶然间,我还会被大师的一个思想火花击中,我浑身震颤,眼前掠过一道耀眼的光辉。我感到惊奇,人居然能有这样高度智慧,而我生活的现实为什么那么平凡乏味?”
傅惟慈:我翻译《问题的核心》的用意也大致如此。1979年我把稿子译出,被收入“当代外国文学”丛书,1980年出版,首印50000册。《问题的核心》,是我翻译的第一部英文小说,这本书也是中国最早引进格林的作品之一,此前格林作品只有《一个沉静的美国人》在50年代被译介过来,是配合当时反美的时代形势。我喜欢格林,1981年有机会第一次走出国门,就专程拜望了这个我心仪已久的大作家,《牌戏人生》这书里有专门文章谈这个事。1986年再次拜会格林,我希望能够促成20卷“格林文集”的出版,格林欣然允诺;很遗憾,几次文化潮流的反复,让这个计划搁浅了。
格林自称为“消闲作品”的《一支出卖的枪》,也被我翻译出来放在我编选的“外国现代惊险小说集”的第一辑第一篇。
【“在侦探小说中,我最欣赏的还是钱德勒”】
高立志:你主编了“外国惊险小说集”;施咸荣主编了“外国通俗文库”,翻译阿西莫夫的《空中石子》等;冯亦代编选了《七分钟的夜》《黄狗》;董乐山翻译了勒卡雷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梅绍武和屠珍翻译福尔摩斯、哈米特。因为过去外国文学译介主要偏重经典,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等,我觉得可以把你们叫做“英美通俗文学研究的拓荒者”。据我所知,你们四五个人其实构成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既翻译经典作品,也译介通俗文学,甚至译介一些很先锋的现代派作品,像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奥威尔《一九八四》《动物农庄》以及冯尼格特的作品。
傅惟慈:还有李文俊。不过后来他主要把精力投入了福克纳的研究和译介了。我们都是好朋友,相互交换心得,切磋翻译经验。可惜啊,施咸荣、冯亦代、梅绍武都故去了。
高立志:《牌戏人生》中,有你怀念董乐山、冯亦代、梅绍武的文字。
傅惟慈:董乐山太勤奋了,他总感觉到文革浪费了大量时间要补回来,拼命工作,我就告诉他蜡烛不能两头烧,他走得太早了。冯亦代,视野开阔,夫妻合璧,成绩很大。梅绍武,那可真是好人,好人呐,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人不长寿。
高立志:你怎么会铆上通俗文学这样一块外国文学研究的撂荒地的?
傅惟慈:也许是性格使然吧。你知道我从小喜欢看杂书,《牌戏人生》这本书里也说了,我自幼喜欢《子不语》、《聊斋》、《今古奇观》、《包公案》、《三侠五义》,既然能阅读外文了,肯定也很注意外国的鬼故事啊、科幻惊险类的。文革间,碰巧我还有机会阅读。因为梅绍武负责北图的原版书引进;李文俊在世界文学杂志社。我就经常从他们那里借书看,看到很多人们当时不常见的作品。
高立志:你所翻译的偏于通俗的作品,目前被广泛阅读的还有钱德勒。你怎么会注意到钱德勒呢?
傅惟慈:我看到过一个介绍,说钱钟书是第一个翻译钱德勒作品的人。我没法查证,不过据我推测不大可能。订购钱德勒的作品倒应该是钱先生圈定的,钱先生喜欢钱德勒,他的确是最早向中国介绍钱德勒的人之一。另一位理解钱德勒的学者是赵萝蕤。赵萝蕤说她在美国读书时,美国人不是把钱德勒看作通俗作家,而是视之为和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的大作家,地位很高。所以,严肃通俗之分不那么重要,关键是你为什么读书?你看,我翻译偏于通俗的文学作品,但并不译那种文学价值不高的过于通俗的作品。
高立志:钱德勒作品的哪些特征让你爱不释手?
傅惟慈:吸引我的小说,一个是语言,一个是侦探的性格。我喜欢钱德勒的主人公,钱德勒和哈米特的作品都被成为硬汉派侦探小说。钱德勒的作品语言俏皮、利落,表现力强;其主人公心地善良,对弱者富有同情心;处事潇洒,你注意他在男女界限的处理上,很有男人气概。尤其这个主人公怎么自我嘲讽,他在闹市中怎么独自生活,怎么打发孤独,自己和自己下棋啊诸如此类,特别吸引我。
高立志: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也很像。
傅惟慈:是的,我认为翻译最好翻译与自己气质相近的作品。翻译,毕竟不是创作,不可能脱离原作,需要译者隐蔽自己的立场,去仔细揣摩和领会原作风格。只有趣味相投,译者才能更好地把握作品,才能同情地理解其语言和人物。在侦探小说中,可读性更强,故事更离奇的作品有的是,但我最欣赏的还是钱德勒。包括我翻译罗莎·卢森堡《狱中书简》,也是因为我对卢森堡的遭遇很感动,对她的人格和思想很钦佩。
【“翻译《丹东之死》,给我一种猜谜般的乐趣”】
高立志:在你翻译的作品当中,还有非常另类的,例如《动物农庄》、《丹东之死》。
傅惟慈:我译《动物农庄》,是因为董乐山的影响。我译《丹东之死》倒有些曲折。
毕希纳死得早,但他作为天才作家在德国文学史上是有定评的,他是最早写无产阶级的德国作家,所以翻译他的作品不犯忌。丹东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不像罗伯斯庇尔那样强硬,那样暴力,他的人生姿态很人性化。他的故事提醒我们革命成功后,革命者会不会腐化?无论经济还是法制、文化等方面我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阿·托尔斯泰曾把毕希纳的《丹东之死》译介到前苏联,这个版本又被焦菊隐转译成中文。我先注意到焦译本,很感兴趣,又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找到《丹东之死》俄文本。俄文本、中文转译本和毕希纳德文原本一对照,我发现有不少差异,所以我希望把毕希纳原作的风貌直接奉献给中国读者。
高立志:剧本翻译要求当行本色,特别是对话很多,像《丹东之死》翻译是不是更费推敲?
傅惟慈:在“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我们学校的午饭时间是2小时。我从不浪费这难能可贵的可以自主的2小时,便不在学校食堂吃饭,而是到就近的一架安静的小饭馆草草填填肚子,挤时间翻译《丹东之死》。因为惧怕舆论的压力,我还瞒天过海,把这本书拆散,夹在经典著作和笔记本里,在开不完的大会小会和学习中间,觑两眼,思索着这个词、那个句子如何处理。
这个剧本的语言非常巧妙,很机智,但有时候非常非常俗,怎么把这极俗又极形象的语言和比喻恰到好处地用汉语表达出来,这给我一种猜谜般的乐趣。
高立志:你把翻译视为语言转换游戏,背后的意思是你很享受翻译。我想这就是你和当今很多翻译的区别吧。现在多是稿费高低决定翻译态度,出版社和作者都急于赶稿,翻译不要说风格迻译,就是表达准确、译文像汉语也已经不大易得了。不是恭维您,您的文字让我非常惊讶,如此雅洁明净!我认为今天也许我们外语水平在提高,但汉语水平在下降。我想问一问,您的翻译和文字风格是怎样炼成的?您受了哪些翻译家的启发?
傅惟慈:我这人读书杂,你问我受谁的影响很难确切来说。首先就文字风格而言,我主张一要简洁,二要言之有物。我肯定会不自觉地受到自己所译作家作品的影响,例如《童年游戏》里说“父亲是大神,是我既无法爱又不敢恨的人”,这一段叙述就隐约有《臣仆》的影子。
说到我所钦佩的翻译家当然很多,傅雷、汝龙都大名鼎鼎啊,还有孙用、李霁野、张谷若、满涛,他们中外文俱佳,我经常对照原文看他们是如何处理直译和意译的关系的。我一度感到自己词汇贫乏,于是就有意识地去补课。孙用先生不仅给我修改过译稿,还就诗歌翻译具体技巧给我教诲。《牌戏人生》中有一篇文章《我戴上了诗人桂冠》记着这个事。我曾应约翻译德国1848年革命诗,那时候自我支配时间太少,我就晚上上床前先背诵一首,次日上班、开会则一边默诵一边打腹稿,脑子里偶尔闪现妙词佳句,便随手记在学习的笔记本里。后来这本子不慎丢失,竟流落到系“革命”领导小组那里,我被戴上了反动诗人的桂冠。幸好,我还存有出版社约稿函、德文原版书以及孙用先生与我讨论诗歌翻译的信,事情因此才获澄清,但他们仍然找我交代反动思想:“诗虽然不是你写的,但你翻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就没有共鸣吗?”
必须承认我和我翻译的作品,和我所喜欢所钦佩的作家、翻译家都是有共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