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云南」仰望高峰——追忆老师彭荆风

·以图文呈现的方式,向世界讲好云南故事·

彭荆风与本文作者李坚

仰望高峰

——追忆老师彭荆风

李 坚

人活一生,学文化知识,学工作技能,学各种各样的本领,总要师从相对方面的能者。我们在习惯上通常把这些在你人生各个阶段为你传道授业解惑的能者统称之为老师。

不管是正式确认过师生关系的,还是没有确认过的,老师们在我心中都有一个牌位,我会不时点燃心香顶礼膜拜。

彭荆风老师的牌位,在我心中不仅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而且一直是圣贤一般的存在。

2018年秋天,荆风老师走了,带着九十年的人生沧桑静静地走了。作为弟子,哀痛之情如丧考妣。在哀伤之余,又略感欣慰。老师他虽然把自己的肉身带走了,但却把无尽的精神财富留给了我们,留在了人间。

试问,全中国60岁以上的人,有几个没看过电影《芦笙恋歌》?40岁左右上过初中的人,恐怕更是没有人会不被语文课本中《驿路梨花》所描绘的南疆边地风景所陶醉。作为学生,先生的大部分作品我都拜读过。先生亲笔签名加题词送给我的几部长篇如《绿月亮》《红指甲女人》《秦基伟将军》《滇缅铁路祭》《孤城落日》《挥戈落日》《解放大西南》等,现在是作为我个人的收藏珍品保存在我的书柜中。时不时地我会翻出来看看,见字如晤,在心里与老师隔着时空作阴阳两界的默默交流。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不死,他永远与我们大家同在!

我初识先生的名字,是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的长篇小说《鹿衔草》开始的。记得那还是在40年前,我在北方当兵。有一天无意中听到军营的大喇叭在播送一部长篇小说,意境很美,故事迷人。我知道电台会每天定时播送。受经济条件限制,买不起半导体收音机,只好每天一到点就跑到大喇叭旁边,去如痴如醉地享受半小时的精神大餐。历时月余,几乎一段不拉地从头至尾听完了这部长篇。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彭荆风,开始崇拜彭荆风。

在过后的十多二十年间,我又断断续续拜读了先生的几部作品。对先生的尊重和敬仰也随着拜读先生作品数量的递增而逐渐累积。这期间,我也陆续有些文学作品见诸报端。上世纪末最后那几年,是我写作最为勤奋,出作品最多,同时也是精神最苦闷的几年。每每在我写作遇到瓶颈或者精神萎靡不振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有一个不清晰的影子在鼓励和鞭策我。他的鼓励和鞭策,不仅仅是用语言,而且往往身体力行。我在潜意识里清楚地懂得,这个影子就是被我奉为精神导师的荆风先生。由于未曾谋面,因而导师的形象时而是个身着戎装的威武将军,时而又是个西装革履的儒雅学者。每每想到荆风先生蒙冤入狱那几年,在何时能出狱尚属未知的情况下,还能省出写“认罪材料”的纸张,坚持每天笔耕不辍,在牢中写出了惊世长篇《断肠草》,我就能立刻平和心态,荣辱全抛,精神释然。与牢狱之苦相比,我遇到那点困难算什么啊。

2001年7月4日,彭荆风到云南档案馆查阅滇缅铁路资料。

大概是在1998年吧,我的报告文学作品集《毒道猎枭》被当代文学学会评授为二等奖。我去参加作品研讨暨颁奖会。我在会上得到了一个比获奖还大的大大的惊喜:为我颁奖的竟然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想见而未能得见的文学偶像彭荆风!彼时的荆风先生,已经从成都军区正军级创作室主任的位置上离休。先生穿一身老式军服,气宇轩昂,集将军的威严与学者的儒雅于一身,跟我想象中的形象差不多。先生紧握我的手,对我鼓励有加:“作品如人品,从作品中可以看出,你是个勤奋的人,希望你今后更加努力!”先生竟然对我及我的作品给出了评价。真令我受宠若惊。而我可是听说,荆风先生很少当面表扬一个人的,对待学人从来都是以严苛著称,连多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先生当年也曾被荆风先生严厉批评过呢。说明先生是用心看了我的作品的。不仅如此,先生还破天荒地主动给了我联系电话,让我随时可以找他。

正是有先生的这句许诺壮胆,我才敢于经常给他打电话,请教写作方法,探讨学术问题,甚至可以大胆地聊一些当时属于非常敏感的政治话题。最令我感动的是,每次一听到家里人或家政人员传达来电者是李坚,先生再忙也会接我电话,而且还能不厌其烦地解答我的一连串问题。就这样一来二去,他在我心中成了老师,我在他眼里成了学生。

上世纪末年,临沧机场投入运营,当地政府举办隆重庆典。地区文联知道我与先生交厚,让我出面请荆风先生及当时已经是知名作家的师妹彭鸽子父女同来参加庆典。老师及师妹在临沧十天,遍游地区所属八县。我既当司机又当向导,形影不离全程陪同。这十天,我得以零距离聆听老师的谆谆教诲,深切地感受到大师崇高的人格魅力。记忆深刻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余名文学大家参观耿马县孟定镇边境小村清水河。我向荆风先生介绍,五十八年前,著名的西南抗战大动脉——滇缅铁路就是从这里跨过国界通往缅甸的。我在1981年第一次到清水河时,还看到当年被迫炸掉的桥墩混凝土碎块散乱地倒卧在清波之下。眼下河道已被多次疏浚,桥墩遗迹不复存在。我对老师说,目前,重温滇西抗战是个热门话题,一提这个话题,必定先说滇缅公路。写滇缅公路的记实文学,小说,电影电视铺天盖地,可是写滇缅铁路的却不见只言片语。滇缅铁路虽然胎死腹中,没有为滇西抗战起到实质性的帮助作用,但是修筑铁路本身就是一个前无古人的惊世壮举!三十万云南各族民众,不避老弱妇儒齐上阵。那是一部怎样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史诗啊——写滇缅铁路,这个历史使命恐怕要落在您老人家肩上了。

2001年7月4日,彭荆风在云南档案馆查阅滇缅铁路资料。

荆风先生略一沉吟,说:“如果你能帮我搜集一些历史档案资料,我倒是想写呢”。我说学生责无旁贷,一定尽力而为。老师回昆后即刻着手写作该书。大约八九个月后的一天,我上昆明,前往老师家中拜访。老师指着旁边写字台上的一摞稿纸对我说:“那就是你交给我的'任务’,准备取名《滇缅铁路“祭”》,已经改到了第九稿,再改几次就差不多了”。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第九稿?我的天哪,我写东西一般最多也就两稿三稿拉倒,全国著名的大师却如此认真地写到第九稿,而且还要“再改几次”。真是不可思议。再细看那一摞稿纸,厚度足有一尺!另外还有约三分之一的稿纸上加贴了半页或小半页的纸张。彼时彼地,我的心情恰恰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肃然起敬!一个全国著名、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对待文学创作的态度竟然还是如此认真。相较之下,我辈简直无地自容。此后大概过了两个来月,我接到先生打来的电话,告诉我,长篇纪实文学《滇缅铁路“祭”》已脱稿付梓。

第二件事,我和老师聊滇缅铁路时,因话题总是围绕滇西抗战。我对老师谈一个想法,我说,以滇西抗战为题材的文学作品长长短短出来数以千计,但是却没有一部真实并完整地记录整个过程的纪实性的作品。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个心愿,要写这样一部作品,并且我一直在搜集资料。可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我缺乏这个能力,不仅是写作功力,更重要的还是缺乏搜集历史资料的能力。因此我只好十分遗憾地放弃。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如果老师您担当起这个历史重任的话,国家和民族会感谢您的。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老师他说,早在六十年代初,他就萌生了写这段历史的念头,而且一定要写成纪实作品。为此,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做着搜集背景资料的准备工作。太好了!师生俩想法不谋而合。老师他还说了,作家记述历史,是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是天职,不是为了图什么感谢。

2001年3月彭荆风寻访滇缅铁路遗址。

《滇缅铁路“祭”》完成之后,老师他一天也没耽搁,紧接着就投入了那一部堪称史诗级作品的滇西抗战纪实文学作品的写作。我时刻在关注着老师的写作动态。那段时间,老师几乎拒绝了所有社会活动的邀请,专心致志地埋头写作。上午闭门“爬格子”,下午到省档案馆或图书馆查资料,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历时约两年,经十五次修改,最终修成正果。稿纸的重量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写作过程的艰辛,就我亲眼所见,稿纸可能会有三四公斤之多。而这并不是最多的,让你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之后我没有目睹,从其他评论文章中看到,说老师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长篇巨著《解放大西南》,稿纸竟有二十七公斤之多!

滇西抗战纪实被命名为《挥戈落日——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在通读完一遍之后,我发现了这部鸿篇巨作最了不起的一点:虽为文学作品,但是,所有历史事件,不论大小,发生的时间、地点,参与的人物数量,人物姓名、职级,参战双方部队番号等等无一不是真实的——可不敢小看“真实”二字,那是要花费海量心血的啊。

2005年4月彭荆风寻访松山。

我萌生一个想法,必须为这部作品写一篇评论。我在电话里对老师说了,回答是某大报主编指派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文学评论家为此长篇写评论。既然有大报评论家写评论,我还写吗?我权衡再三,决定就是被批评指责,坚决写一篇评论。只要我客观公正一分为二地如实写出,读者们认可了,老师也该不会批评。怀着忐忑之心写了评论。灵感突发,取的标题还颇为响亮:《慷慨悲歌唱大风》。记得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将军唱给国民党抗日将士的一曲慷慨悲歌,是一位胸怀大义的作家代表国家民族献给我们国家的民族英雄的一首赞美诗!”评论文章在《中国作家评论》杂志上发表。接下来是好评如潮——不是对我这篇小文的好评,而是由此引发的对《挥戈落日》的好评。我作好了挨批的心理准备,给老师打电话:“彭老,我刚刚在关公面前耍了一通大刀,不知……”“你写的评论我看到了”。“怎么样?”话问出口,心提到了嗓子眼。电话那头传来四句话,却只有两个字:“蛮好,蛮好,蛮好,蛮好”。令我大喜过望。

《挥戈落日》一版再版,乃至三版四版。每次都以出版即脱销收尾。有一次我出差去了趟腾冲,遍访书中写到的几处主战场。每至一地都可看到有书店或者书摊,摆着清一色的描写滇西抗战的书籍,多达百数。我十分纳闷,怎么就是看不见一本荆风先生写的《孤城落日》《缅铁路祭》和《挥戈落日》呢?忍不住问店主,人家答复,那三本书一上柜就卖空。连问几家,答案一致。再见到老师时,我把这情况当作趣事跟他讲,老师只报以淡然一笑。

往事历历在目,可叹纸短情长。尽管隔着阴阳两界,我还是忍不住要喊一声:彭老,彭老师,能做您的学生,我深感荣幸,我将永远把您当成榜样。

2019年4月15日

刊于2020年《腾冲文化》第六期

作者简介:李坚

李坚,1957年出生,汉族。

15岁参军,参加过唐山大地震救援工作。

1980年底转业进入公安队伍。

197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代表作报告文学集《毒道猎枭》,荣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颁发的首届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二等奖。《中国青年报》和上海《解放日报》等报刊,曾刊发对作品和作者的评论,称作者为一手拿笔,一手拿枪的公安作家。

至今已创作400余万字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发表于多种报刊,以及出版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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