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推荐】十九世纪自由市场的兴起——《大转型》精华分享
十九世纪自由市场的兴起——《大转型》精华分享
《大转型》,副标题是“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这是一本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著作,首次出版于1944年。也有中译本把书名翻译为“巨变”。有学者认为:“除了《资本论》和《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没有什么经济史著作比《大转型》更具影响。”本书作者卡尔·波兰尼,20世纪重要的社会思想家和经济史学家。他是匈牙利裔犹太人,后取得英国国籍,二战时移居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
这里的“大转型”或者“巨变”,是指人类社会在19世纪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就是自由市场的兴起。作者认为,自由市场的兴起,对人类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20世纪上半叶的所有剧烈动荡,包括两次世界大战和中间的大萧条,都可以直接追溯到这件事。
传统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命题:人是“经济人”,人天生倾向于通过交换来获取利益。这个假设特别重要,可以说是传统经济学一切理论的起点。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说,“互通有无,物物交换,相互交易”,是人类独有的天性。没有人见过一只狗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对另一只狗说,我们来交换骨头吧。但是,即使是原始人,也天然拥有等价交换的倾向。
原始社会的经济是怎么运转的呢?波兰尼以太平洋上美拉尼西亚群岛的土著居民为例。他们的生活中没有等价交换这回事,而是受另外一些经济原则的支配。
首先是互惠原则。这个部落是母系社会,男人们负责供养自己的母亲、姊妹以及姊妹的孩子,他们需要把自己最好的收成奉献给这个家庭。在家庭之外,每个村庄之间,也有互惠行为。比如,每个海边的渔村都和某个内陆村结成对子,双方互赠鱼和面包果。岛上的土著还会定期远航,与附近岛上的邻居们互相赠送贵重的礼物,比如手镯和项链。
还有一条重要原则是再分配。在美拉尼西亚群岛,岛上物产的相当一部分,要统一交给部落首领储藏起来。遇到重要节日或者有其他岛上的居民过来,这些存储物资就要被拿出来,用于宴会招待或者回赠礼物。
在一些原始的狩猎部落中,猎物也是统一交给部落首领,由首领来重新分配。我们回到亚当·斯密的故事,原始部落中确实可能存在专门制作弓箭的匠人,但他获取食物的方式,并不是和其他猎人进行物物交换,而是他为整个部落制作弓箭,部落给他提供食物。
第三个原则,叫做家计,家庭的家,计划的计。家计原则之所以排在第三位,是因为它在时间上要晚于互惠和再分配,只有进入了比较先进的农耕文明才有可能出现。可以把家计理解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男耕女织,主要为了自家生活所需而生产。当然,家计原则并不排除偶尔将自家用不完的产品拿到市场上去出售,但它本质上并不是为了赚取利润而生产。亚里士多德甚至认为,为赚取利润而生产,是违反人类本性的。
一直到19世纪之前,经济的主导运行模式,都不是等价交换,而是互惠、再分配和家计原则。个体之间的交易和地方性的集市,虽然一直都有,也随处可见,但是,这只是作为经济生活的补充,人们并不依赖于市场来获得生活所需,人们也并不是为了交换和赚取利润而生产。
一直到19世纪,市场才从人类社会中“脱嵌”出来,从一个从属性的角色,一跃上升到支配整个人类生活的地位。书名“大转型”,就是说的这个转变。
为什么传统经济学认为自由市场是好的?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自由市场是“自生自发”、自然演化出来的,是一种“自然秩序”,所以是好的;而国家、社会对自由市场的任何干预,都是“人为的设计和强制”,因此是必败的乌托邦。
自发调节的自由市场,在人类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自发地出现过,它完全是19世纪西欧各国政府强制推行的结果;与此同时,对自由市场的种种干预和限制,才恰恰是社会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而自发出现的。这个结论很具颠覆性。
15世纪之后,英国的毛纺织业迅速发展,出现了对羊毛的大量需求,羊毛价格不断上涨。于是,英国的贵族地主们大量圈占公有土地,将其私有化,用来养羊。从纯粹的经济意义上说,圈地运动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因为它把土地要素投入到生产效率更高的行业,大大推动了英国毛纺织业的发展,为之后棉纺织业的发展打下基础,而工业革命正是从棉纺织业开始的。
圈地运动对当时英国社会的破坏和冲击,是非常剧烈的。大量淳朴农民被从公有土地上赶走,流离失所,变成乞丐和小偷;乡村的社会组织被破坏,人口大量减少,到处是破败和荒芜的房屋。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出现了一系列自发的保护运动,比如1549年的英国农民起义,史称“凯特叛乱”,后来被镇压,几千名农民被杀死。
在整个圈地运动过程中,代表先进力量的英国议会,是站在圈地者一边的;而代表腐朽力量的王权和教会,则尽可能地通过反圈地法,来对失地农民提供保护。比如,英国国王亨利七世、亨利八世、伊丽莎白女王,都先后颁布过反圈地法。最终,王权输给了议会,反圈地法被议会废除,反对圈地的大臣和主教被议会处死,英国圈地运动在18世纪达到高潮。这是英国纺织工业的胜利,却是失地农民的悲歌。
回顾圈地运动的过程,你会发现,这就是英国的土地大规模私有化、市场化的过程。显然,它并不是在一个漫长历史中的自然演化,而是历史的突然转折,靠的是强权暴力和英国议会的强制执法。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反向的社会保护运动。在当时的进步人士看来,无论是农民起义还是国王的反圈地法,都代表了历史的反动,阻碍了经济进步的步伐。
在成功地把土地和劳动力商品化之后,英国的自由市场体系基本建立,工业革命也进入了高潮。按照这些经济进步人士的推断,虽然取消社会救济后穷人很悲惨,但一旦自由市场体系开始运作,经济欣欣向荣,穷人会自然而然变少。然而,奇怪的是,历史却不支持这样的假设。
事实上,工业革命一直存在一个令人费解的悖论:就是,在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18世纪末19世纪初,贸易量不断增长,就业机会增多,英国的平均工资水平也在不断上涨,然而,社会底层的赤贫者却越来越多。穷人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有大量的文学作品反映了当时这个社会现象,像《雾都孤儿》《悲惨世界》等等。
早期贸易的剧烈波动,造成了大量工人的周期性失业。这些工人原本是农民,后来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打工。但是,干着干着,突然就由于市场波动而失业了。这些失业工人没有任何的社会安全网络,也无法再回到故乡务农。当时有个观察家评论说,“纺织工人一无所长”,“今天完全就业的工人,明天就可能沦落到街头讨面包。”
在圈地运动、济贫法取消、工业革命这三重力量之下,英国社会发生了一次地震: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大量定居的农业人口变成了走投无路的流民。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主要还不是经济上的剥削,而是社会资本和社会文化的解体。这些劳动者,被从他们依赖的乡村社会网络中连根拔起,抛入了“文化真空”,这才是最可悲的地方。
在西方向外殖民扩张的过程中,也一再发生。在非洲,殖民者把自由市场制度强加在黑人土著部落当中,结果造成了土著社会的全面崩溃,在文化上和道德上都出现了全面退化。在英国殖民下的印度,当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被废除,引入自由市场体系之后,印度发生了严重的大饥荒,成百万人死去。因为印度的村庄共同体被消灭,古老的乡村互助组织被市场取代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19世纪出现了声势浩大的社会保护运动,席卷整个欧洲,包括宪章运动、卢德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等。波兰尼在这里想强调的是,这些运动的名目不一、理念不同、领导人也不一样,体现出了充分的社会自发性;但是,这些运动的目的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就是阻挠自由市场的运作,保护劳动力免受自由市场的冲击。
在把土地和劳动力成功商品化之后,还需要处理最后一个生产要素,就是货币。怎么才能把货币纳入到自由市场体系中来呢?就在19世纪,一个最大的自由市场乌托邦出现了,就是建立一个全球范围内的金本位体系,以此来打造一个全球范围内的自由市场。
理论上,当一个国家出现了贸易逆差,它的黄金就会大量流出,国内就会出现通货紧缩、物价与工资下跌、失业增加、低效率的企业率先破产。这样一来,一国的进口需求就会下降,而出口变得有竞争力,从而扭转贸易逆差。反过来也是一样。于是,不需要任何政府干预,也不需要任何货币政策,只需要交给国际自由市场体系,各国贸易就能自动保持平衡。
西方各国先是建立起了保护性的关税,以阻止黄金的大量流出;接着,西方列强对殖民地的争夺越演越烈,因为宗主国可以垄断殖民地的市场和原材料,为自己在国际自由市场中增加一道保护屏障。最终,殖民主义演变成了帝国主义,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战后,各国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继续回归金本位,试图重新建立一个全球范围内的自由市场体系。结果,引发了更大的经济动荡,也就是1929~1933年大萧条。大萧条的巨大冲击,让各国出现了不同的社会应激反应:美国启动了罗斯福新政,苏联开始了五年计划,而德国,则出现了纳粹主义。这些看起来完全不同的力量,都指向一个方向,就是对灾难性的自由市场体系的干预和限制。当然同时,也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之后的冷战埋下了伏笔。
在波兰尼看来,市场自由主义最深刻的缺陷在于,它将人类目标从属于非人的市场机制的逻辑,是人类社会不可承受之重。他最终得出结论:“自发调节的市场观念,乃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