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罗隐：考场上的屡败生，晚唐诗坛的“段子手”
“毒舌”罗隐：考场上的屡败生，晚唐诗坛的“段子手”
文/老张在路上
晚唐五代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之一，丛林法则盛行。“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后晋的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脱口而出的这句有名的话，反映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思想意识。
生逢这样的乱世，一介读书人，只有甘于堕落，为人鹰犬，出卖良知，得过且过。如果不愿随波逐流，就只有终生埋没，沉于下僚，晚唐诗人罗隐就是这样一个诗人。
在群星灿烂的唐代诗坛，罗隐不能算是著名诗人，然而，他的一些诗句却很有名，以致现在成了人们的常说的口语。比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再比如“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任是无情也动人”等等。
这些现代人耳熟能详的诗句，都出自罗隐的诗歌，他是名副其实的晚唐诗坛上的“段子手”。
01
唐文宗李昂大和七年，公元833年，罗隐生于江南杭州杭州新城，字昭谏。同一年，唐宗室李漼出生。
26年后，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唐宣宗李忱因为服长生药中毒而死，宦官王宗实等人矫诏立李漼为太子，旋即继皇帝位，即为唐懿宗。
这年的年底，罗隐到了京师长安，应进士试。进士科的考试内容主要是诗赋，罗隐此行，满怀希望。
罗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第一次科考便名落孙山。
后来连续三年，罗隐都落第，他写下了《投所思》：
憔悴长安何所为，旅魂穷命自相疑。
满川碧嶂无归日，一榻红尘有泪时。
雕琢只应劳郢匠，膏肓终恐误秦医。
浮生七十今三十，从此凄惶未可知。
罗隐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从此凄惶”。咸通八年（867年），罗隐再次来到长安参加考试，已经六次落第的他写诗自叹：
病想医门渴望梅，十年心地仅成灰。
早知世事长如此，自是孤寒不合来。
谷畔气浓高蔽日，蛰边声暖乍闻雷。
满城桃李君看取，一一还从旧处开。
咸通八年这一次落第后，罗隐又断断续续考了几年，总共考了十多次，一直名落孙山，史称“十上不第”。
有一次，罗隐送同期落第的朋友离开京师，写下了《送顾云下第》：
行行杯酒莫辞频，怨叹劳歌两未伸。
汉帝后宫犹识字，楚王前殿更无人。
年深旅舍衣裳敝，潮打村田活计贫。
百岁都来多几日，不堪相别又伤春。
这是典型的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心中块垒。罗隐在一首名为《水边偶题》的诗中感慨：
野水无情去不回，水边花好为谁开。
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
穷似丘轲休叹息，达如周召亦尘埃。
思量此理何人会，蒙邑先生最有才。
人生苦短，往事如烟。当往事在回忆中历历在目，日见稀疏的头发、逐渐泛白的双鬓，让人不由生出老之将至的感慨。
公元875年，山东一位同样科考不中的考生写过“我花开后百花杀”后，揭竿而起，从此，“满城尽带黄金甲”，大唐朝走向灭亡的命运，这位落第的考生大名黄巢。
这时，唐朝皇帝已经换成了唐僖宗李儇。为避黄巢之乱，唐僖宗带亲王和妃嫔逃难，随驾之人中有一名伎艺人，是个耍猴的。这个猴子不一般，居然会像大臣一样随朝站班。僖宗一高兴，便赏赐耍猴的五品官职，并给予称号叫“孙（狲）供奉”。罗隐听说之后，掩不住满腔愤懑，他写诗道：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辛辛苦苦考试的不如街边耍猴的，罗隐绝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黄巢起义后，罗隐在池州刺史窦潏的资助下，避居九华山，直到数年后，黄巢起义平息，罗隐离开池州，写下《别池阳所居》：
黄尘初起此留连，火耨刀耕六七年。
雨夜老农伤水旱，雪晴渔父共舟船。
已悲世乱身须去，肯愧途危迹屡迁。
却是九华山有意，列行相送到江边。
这一年，唐僖宗改元光启，是为光启元年（885年）。
光启三年（887年），罗隐投奔杭州刺吏钱镠，先后任钱塘县令、镇海军节度掌书记、镇海军节度判官，大梁时又任吴越给事中、盐铁发运使，经唐末后梁两代，公元910年1月26日（五代后梁开平三年12月16日）去世，享年77岁。
02
罗隐小时候便在乡里以才学出名，史书记载“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
他的诗和文章为时人所推崇，和晚唐罗虬、罗邺皆以诗名，时号“三罗”。五代王定保 《唐摭言·海叙不遇》：“罗虬 辞藻富赡，与宗人隐、邺齐名。 咸通乾符中，时号三罗。”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罗邺》：“邺尤长律诗，时宗人隐、虬俱以声格著称，遂齐名，号三罗 。”
据说罗隐七岁便可作文，至稍长，文采已传颂乡里。罗隐的才学出众，连当时的宰相郑畋和李蔚都对他很是看重，他为何一生坎坷，特别是屡试不中呢？关于罗隐屡试不第的原因，坊间一般认为主要原因为以下两点：
一是罗隐长得很丑。《旧五代史·梁书·罗隐传》中说：“隐虽负文称，然貌古而陋。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在情场上，长得丑的罗隐得不了分，在考场上似乎也失分很多。不论哪个朝代，录用官员，相貌其实也是考察的一部分，据《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意思是说，唐代科考，第一看长相，第二看言谈，第三看字迹，最后才是看文章。
二是罗隐试卷文字讽刺意太浓，让考官们不高兴，所以才不录取他。性格决定命运，罗隐有大才，然而年轻时心高气傲，表现在考场上，他的卷子就锋芒毕露。
有次罗隐投考时，正遇上大旱，皇上下诏求雨做法，罗隐便上书进谏，说水旱灾害是和天地一样共存的，无法立即消除，他劝皇上应该用心祈祷，那么百姓的庄稼受灾再重也会感激陛下的。最后说，先皇和大臣们都不能为陛下出力，何况做法的又是几个无名之辈，他认为此法不可取。
罗隐不仅写得直率，还很有讽刺意味，皇帝和文武官员们看了自然不喜。《旧五代史》中有记载：“隐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罗隐虽然是科举考试的失败者，这种坎坷经历却成就了他的另一番功业。正如清朝诗人袁牧对他的评价：
三生金榜无名字，一卷唐诗殿本朝。
罗隐的讽刺散文的成就很高，堪称古代小品文的奇葩。收在《谗书》里的讽刺小品又都是他的“愤懑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谗书》跋）。罗隐自己也认为是“所以警当世而戒将来”的（《谗书》重序）。
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英雄之言》所批判的是借“救民涂炭”口号而窃取政权的帝王们的本性，短短二百来字，简捷警策、犀利激拗。
物之所以有韬晦者，防乎盗也。故人亦然。夫盗亦人也，冠屦焉，衣服焉。其所以异者，退逊之心、正廉之节，不常其性耳。视玉帛而取之者，则曰牵于寒饿；视家国而取之者，则曰救彼涂炭。牵于寒饿者，无得而言矣。救彼涂炭者，则宜以百姓心为心。而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是以峻宇逸游，不为人所窥者，鲜也。
在罗隐看来，抢财物的是强盗，取国家的也是强盗。他举汉高祖刘邦与楚霸王项羽为例，他们夺取天下的本心，不过是羡慕觊觎秦始皇的“靡曼骄崇”，一个是想住进他的宫殿，一个是想坐上他的宝座，如此而已。
这种对于封建帝王起事创业的揭发，是大胆而辛辣的。
罗隐生活于动乱年代，又久受压抑，诗工七绝，多有讽刺现实之作，多用口语，所以很多作品能流传于民间，成为诗歌名句。
写《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罗隐见京师大雪，百姓受灾苦寒，写《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瑞雪兆丰年，但对贫苦的人民说来，却成了灾难。
罗隐的咏史诗《西施》：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人们如果把吴王夫差的亡国归罪于西施，那么，越国灭亡又怪谁呢？
《筹笔驿怀古》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为一篇之主旨。亦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出于项羽所谓“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孟浩然墓》也属于咏史诗，批判了当时社会对书生的冷遇，坟墓的高低显示了人死后礼遇的高低：
数步荒榛接旧蹊，寒郊漠漠雨凄凄。
鹿门黄土无多少，恰到书生冢便低。
罗隐写《牡丹花》：
似共东风利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浓华过此身！
“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梦》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薛宝钗所抽花名签“牡丹”上，即引用了罗隐《牡丹花》里的这句诗，赞颂宝钗是书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
罗隐的《自遣》，是对他和当时一些有才华而不能报国的志士的无奈心理做的最出色的描述：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03
对于罗隐的情史，史料记载甚是了了。上文说到罗隐长相很丑时，引用过当朝宰相郑畋家郑小姐暗恋罗隐才华的一段文字记载，大概是罗隐唯一有据可查的情感史料，不过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暗恋。
看了罗隐的长相，郑小姐竟连罗隐的诗都不再读了，这也算典型的叶公好龙了。而罗隐的另一首和情感有点关连的诗，只留下一个成语：云英未嫁。
野史传说，云英似是罗隐年轻时的情人，当年未能成就连理，十多年后再次重逢，尚未功成名就的罗隐面对尚未嫁做人妇的旧时情人云英，写了这样一首诗：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十几年前，罗隐科场失意，在钟陵县得遇歌妓云英，才子佳人大概有了一些故事，这在那个时代并不足以为奇。十几年后，罗隐科场继续失意，又一次路过钟陵县，他又遇到了云英。此时一个仍未功成名就；另一个仍为嫁为人妇。罗隐只有感慨：可能是我们真的都不如别人吧！
《唐才子传》：（罗）隐初贫来赴举，过钟陵，见营妓云英有才思。后一纪，下第过之。英曰：“罗秀才尚未脱白。”隐赠诗云：“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明代屠中孚说：“若《答云英见诮》及《题新榜》二绝，真堪为之涕落。”
自嘲自伤、委屈无奈，总之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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