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路转(三):夜宿草地

本文作者:陈文章


一出兵站很快上了丁计梁了。这道梁,东西绵延,一眼望不到头。灰漫漫走了一天,没见过人家住户,连个人都碰不上。好像整个梁也就他们俩个行路人。直到后半晌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出现在眼前。人们来来回回走动,看样子有啥事哩。有吉普车,还有好几辆摩托车。石头他们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近蒙古包,似乎怕惊动什么。一堆血淋淋的死羊,像座小土包似的堆集在一起,足有四五十只。石头二人犹豫不决,不敢冒然上前。

牧区分冬营盘和夏营盘。冬营盘有房,有羊的棚圈。夏营盘一般只有“晾羊盘”和人住的蒙古包,很少有其它固定建筑设施。人住蒙古包,羊卧“晾羊盘” (亦称羊盘)。没有围墙栅栏。最多栽几根木桩或石头桩,上点铁丝网,是羊休憩的地方。己经入冬啦,没有人在夏营盘了。这是石头他们跑了十几天碰到的唯一一户住夏营盘的人家。石头他们俩人正嘀咕着,汽车鸣笛声响起,抬头一看,又来了两辆吉普车,下来七八个人。估计是苏木来的干部。石头他们凑上前,心想或许能找点活挣顿饭,住一宿。原来是黑夜里狼给咬死这么多的羊,正想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一个矮胖子,戴了一副硕大的墨镜,差不多能遮住半张脸。这人背朝着手向石头他们走来,恶狠狠地问道:“什么人?从哪来?有边防证没?”石头他们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一个人从蒙古包里探出头,喊走戴墨镜的矮个子,那人边走边回头用凶狠的目光瞪了二人一眼。俩人一看势头不对,怕这干部纠缠,出门人最怕碰上胡搅蛮缠的人,赶紧骑上自行车,顺风一道烟地逃走了。

自行车轮飞快旋转,路边草地飞速地向后移动。只顾着赶路,忘记天黑没找到住处。没办法只能顺路朝前走,或许能看到一丝人家的灯光,或听到受惊狗的叫声。走啊走啊,摸黑又走了近一个小时。整个草原上像扣了一口大锅,万籁俱寂。自行车不停跑出车辙拐到草地里,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记不清摔了多少跤,俩人都精疲力尽。一天水米没打牙,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扔下自行车席地而卧,稍躺了片刻。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虽说有蒙古大嫂给带的奶酪,塞进嘴里,干嚼不咽,舌头打不过弯来。这没水喝要比饿肚子还难受哇!夜除了黑还是黑,真正伸手不见五指。

过了一会儿,有了星星,闪烁眨眼。空旷的原野,只有风的脚步声,轻轻地来了,娑娑地走了。铺着羊皮,盖着羊皮,枕着杂皮袋,俩人并肩而睡。太累了,倒头就进入梦乡。一睁眼,东方已鱼肚色般地白了。朦朦胧胧,看得出周围景物的大致轮廓了。

石头直挺挺地抬起头,正准备起身。周围黑黝黝一大片,是小土丘,还是沙棘黄棘类草蓬,一个接一个。睡时是黑,看不清,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黑影在身边啊。石头脑子飞快地思索着。似乎还听到悉悉索索的咀嚼声。石头慌了,用胳膊肘碰了碰铁锁,铁锁嗖地一下坐起来了。“扑腾,扑腾,扑腾”,这些黑影黑压压站起一片,原来是上百峰骆驼。啥时候卧下这么多骆驼?生生把人吓出一身冷汗。据说,骆驼三九天压人哩,一旦发现人,疯狂地追着人跑,直至追得你爬下,骆驼卧在你身上压死你。实在追得不行,得扔一件衣服,它有个压的就不追了。可这不是三九天,也没往人身上卧。要真卧上去,那今天肯定见不着太阳了。

二人相视一笑, 起身捆绑好羊皮,四处一望,坦荡无垠,一马平川。远处依稀有一间小屋,俩人推车上路,准备骑上走,两腿僵得怎也跨不上去。昨天跑的路太多了。只能且推且行,慢慢地活动开关节,才骑上车,直奔小屋。到了附近,小屋紧贴着大路,往里走几十步,没院墙也没其它建筑,就一座孤零零的小土房。房里既看不见人,也没有羊啦,鸡啦,或者看门的小狗。像是不住人的样子,蓝油漆脱落光怪陆离的实板门上,锁着把黄色铁锁头。俩人正犹疑不定。一个手拿羊铲棒的中年汉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气呼呼问道:“什么人?做甚哩?”石头带着哭腔讲了昨夜的遭遇。可来人就是不开门。一直不多说话的铁锁开了口,说:“谁不出门?谁出门还安锅带灶呢?”那汉子说:“出门也不到你们那地方。”两人唇枪舌剑。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样腔调,一般高下的两汉族同胞,吵得不可开交。汉子边吵边开了锁。石头他们也不客气,抢在主人前面就进了屋。一推里屋门,从头上飞过好几只鸡,大红漆炕布上到处拉的是鸡屎。尘土飞扬,真是鸡飞,不过没有狗跳。

人饿到极点,什么也不顾了。开箱揭柜,搬笼屉掀锅盖,真正的土匪做法,自己动手,四处寻觅,找可吃的东西。翻了几遍也就找出半拉干馒头,半笸箩炒米。一提水壶一只没水,一只半瓶凉水。管它是冷水热水,泡在碗里,就往嘴里拨拉。冷水炒米,但总算有口吃的东西了。这一通吃,分明是在抢,难怪草地上生活的人,讨厌跑草地的人们。白吃人家的东西,还跟人吵架。没有感谢,反倒像是别人欠你的。至今石叟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别看只吃点冷水泡炒米,干馒头。充充饥,等于给人打打气,人是铁,饭是钢嘛。充饥过后,人马上精神抖擞,力量倍增。顺大路又跑了四五十里的样子,一个挺气派的大院出现在眼前。

青砖红瓦,扎虎头砖院墙和偏房,合围成一座独具匠心的四合头院子。草原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的院落。红色大门冲东南角敞开着,进出一辆大汽车绰绰有余,院墙高,门牌楼也高,气势壮观。石头俩人走惯没院墙的院,面对这深宅大院还有点发怵,先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外,人进院看到屋里有人向外张望,才返身推自行车重新进院。院里和草原一样静谧,安祥。二人打住自行车,轻轻敲门,等候人家开门。等了一会儿儿,没反应,干脆推门进去。一堂三室,正中间进去后半截厨房,打着隔扇,上半扇全是玻璃窗。东西两间可能是卧室。东房有人,他俩推门进了东房。

地上一位中年妇女,圆脸庞,齐脖短发,紧身裤。正在缝纫机上“嗒,嗒,嗒,”轧衣裳。炕上半躺一位一身红色绒衣,眼微闭,两手不停转动捻珠的喇嘛。石头一股脑把昨天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窘境向轧衣服的大嫂倾诉完。大嫂收拾一下机案。没说话走出堂前外屋。女人前脚出门,后脚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戴一顶浅褐色前进帽,墨镜,身着长长蒙古袍,脚蹬一双棕色的镶牛皮靴子。一进门,劈头就问:“哪儿来的?哪里人?”一下把石头问愣怔了,一时泛不起话来,铁锁替一一作了回答。这人马上又问认不认识兰长命?铁锁脱口而出:“认识,挺要好的朋友!”

鬼打的,他胡说。兰长命是他们公社有名的“小混混”。和他们又不是一个村,一个大队,仅听说而已,哪里成了好朋友。石头心里嘀咕,但没说出口。“你的朋友啊?好朋友?”铁锁点点头。“那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兰长命来我家常吃常住,临走还偷骑走我全鞍全鞒的枣馏马给卖啦!三年了,派出所给去要都要不上!”说完一摔门气呼呼地走了。石头和铁锁一下傻了。还想在人家家里讨口饭吃,一句鬼话,砸碗了。俩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炕上的红衣喇嘛坐起来,和他俩要证件。俩人连忙掏出身份证递上去,老喇嘛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示意他们坐下。俩人诚惶诚恐地坐下,石头絮絮叨叨地向老喇嘛解释。老喇嘛向外说了句蒙语,外屋女人回了一句,也是蒙语。他俩人是没听懂。老喇嘛示意石头别说了,出外屋看看。石头出外屋一看,那大嫂正在擀面条,返回里屋向铁锁扮了个鬼脸,铁锁也明白做上饭了。那男人一会儿也返回屋里,和老喇嘛说了会儿蒙话,脸上平和了许多。搬了个凳子和石头他们详细叙说起兰长命偷他马的过程。也是过路住宿认识,熟悉后常来吃住,结果偷骑走了他的牧羊马。不一会儿,一大盆羊肉面片端上茶几。就给他俩人做的,人家都不吃。他俩早就饥肠辘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小茶碗,石头连吃了九小碗,俩人近乎吃了一盆面。迄今石头铁锁说起来,都认为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面。

吃过饭,女主人收拾碗筷,石头、铁锁倒倚着沙发呼呼入睡。看着这俩人累到如此地步,女主人叫醒二人,把他们送到东墙下的小偏房里,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时间不到上午十一点钟,这俩人真像回了自个儿家啦,毫不客气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天快黑了。天空中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俩人爬在玻璃上往外看,心想这雪要是下大了,可就坏事了,不能住在人家家哇。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成何体统!

雪越下越大,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看来天还真是要留客,不让走。石头眉头挽了个疙瘩,心情糟糕透了。晚上,羊肉汤,大米饭,石头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放下了饭筷,是上午吃得太饱了。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晚上,地面上足足有半尺厚。终于停了,皑皑白雪,银妆素裹。雪停了,大雪封路,他们还是走不了。主家一如既往该给他们吃就吃,该让他们喝就喝,没半点嫌弃的意思,更没有赶他们走的举动。

天彻底晴了,石头二人帮着扫院除雪,打扫棚圈,有点事做,心里还好受点。主家叮嘱院子西南小角屋里,圈着条藏獒,让他们千万小心。特别是晚上,万万不要出院,防止被藏獒伤身。太阳一出,光芒万丈。可这冰天雪地的草原上,太阳也不是那么热啦!只是刺眼,一出门连眼都睁不开。主人俩口子每天上下午都要把羊赶出雪地走一阵子。说是让羊踩踏过草场,雪融化得快。要不这雪一冬天也化不了。十月的雪赛如铁嘛。羊不懂,赶不出坡。石头二人帮忙,四个人东撵西赶,费好大力气,赶出去,追回来。每天折腾两趟。石头他们心里这才觉得好受点。五天后,羊踩过的地方,若隐若现地出现草场的颜色。不规则地一道黄一道白。蜿蜒小路像一条黑色的飘带,曲曲折折地爬行在山坡上。

每天晚上,男主人都要过石头他们住的屋里说会儿话,唠唠嗑。给他绘声绘色讲点草原上的风土人情。当听石头述说他们见到一家牧民,让狼咬死四五十只羊时。男主人说:“活该,早该回冬营盘了,他整天蜷伏在蒙古包里喝酒,狼不吃才怪呢!”

说起养牲畜的事,主人滔滔不绝。马是群养,一大群马,总是分成若干股小群。一小群一个儿马(公马)管理着。马倌找马时,只要找够儿马数,那马肯定就够了。现在养马的人太少了。牧民们图眼前利益,只养牛羊,不养马。将来马会吃香的,和种地一样,五谷杂粮都得种。放马要用长杆,套马杆才能拢得住。马每年要打马鬃。放牛要甩大响鞭。撵羊用羊铲,这都有说道呢。羊铲拦羊,铲一铲土一扬,羊也吓回来了,打不折羊腿呀。骆驼是一种野牲口,常年累月不回家。西起阿拉善,东到大兴安岭,所有的驼倌都有联系。只要有驼倌见过,就算数。骆驼压人是哄小孩的把戏。骆驼三九天发情,脾气暴躁的公驼,有时很会追人,但伤人的事很少。说到骆驼和他们一起卧的事,主人说骆驼把你们误认为是卧着的两峰驼。和你们卧到一起了。说罢主人哈哈大笑。

出门人谁还安锅带灶的呢?牧民们外出找丢失的牲口,一走半月十天,不给他吃饭他不就饿死了吗?留草原上行走的人住,给他们吃喝是我们蒙古族的习俗。你不给他吃,不让他住,让他冻死饿死啊?

雪在融化。石头他们动身离开这蒙古大哥时,主家送他们每人一双半旧马靴,还有奶酪,油饼。炒米足足装了两书包,离别时,石头哭了一鼻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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