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些人(中):春风十里佛,哪管了这绿肥红瘦
本文作者:张贵堂
秋天在一场夜雪中结束了,也宣告忙碌了大半年的庄稼人可以歇口气,舒展一下劳累过度的身子骨。北方的冬天就像是为了补偿人们前面日子的辛苦,把庄户人当成心头肉的土地冻住了,再敷上厚厚的雪,不能到地里劳作。女人们就开始做针线活,为家里大人小孩缝缝补补,老大小了的棉衣,裁剪了重新缝制给老二穿,老二的就拿给老三穿……穿针引线的过程中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七大姑八大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满屋子飞,接下来这些事情就满村子飞!
“铁蛋妈,你说我早起倒尿盆看见甚了?”
“还能看见个甚?看见狗链蛋了!”铁蛋妈头也没抬。
“咦,那谁稀罕了,又不是没见过。跟你说……”虎子妈故意压低声音,把嘴凑到铁蛋妈耳边,尽管屋子里就她俩。
“翠女从二柱家出来的。”
“你是不眼花了,可不能给人家瞎说哇。”
“看的真真的,错不了!那么早你说做甚了去?”
“咦,那个死二柱,枪崩疙瘩!”
“翠女也是,图他甚了?”
冬天的北风,刮得人脸疼。
翠女和二柱好上的事情没几天就刮得满村子飞,各种版本都有,人们的想象力总是在这些事情上发挥得淋漓尽致,都像是亲眼看见一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
翠女是从一马平川的后大滩嫁过来的,媒人介绍的,婚前只见过锁柱一面,为了那几百块的彩礼钱,给家里的哥哥娶媳妇。他大说:“后生挺老实,大人也老实,是本分人家,兄弟姐妹也多,相互间有个搭照,在村里也不会受气。”
翠女大的眼里有水,看人还真是准。
最开始,翠女还是喜欢嫁来的小村庄。四面环山,山上有农田,山下有人家。不像她老家,一到春天,漫天的黄沙,刮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晌午一过,家家都把煤油灯点起,还得安排一个小娃娃,时不时地把灯芯剪短些,那样要省油。翠女嫁过来的时候刚好20岁,花一样的,性格开朗,村子里老老少少都喜欢和翠女唠上一会儿。
“翠女,你们后大滩,没有山哇?”
“平着哩,一眼望到天边边。”
“女女,你们那也种这些庄稼哇?”
“还种小米和黄米哩。”
“翠女姐,你原来有中意的男人没?”
翠女笑着捶了对方肩膀一拳头:“你羞不羞哩!”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再偏僻的山沟沟也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翠女结束了山沟沟里五年的大集体生活,军娃刚好4岁了。翠女趁着这个档口和公婆一大家子分了家:一间破窑洞,地上一口盛水的缸,土坯砖上放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木头柜柜,炕上两套铺盖卷儿,灶上一口大铁锅。
翠女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包产到户,感觉终于给自己过日子了,心里热乎乎的。可家里家外的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事都得她操心,地里的庄稼离不了她,家里的娃娃离不开她,就连母羊生羊羔她也得去搭把手。她大说得对:“后生挺老实。”锁柱确实是个老实人,手脚也笨,干活儿慢得不行,性子慢腾腾的,话不多,见了谁都是笑上一面,但能吃苦。用翠女的话说:“十棒槌也打不出一个响屁!”
靠天吃饭,也就刚刚填饱肚子,要是遇上老天爷不下雨,庄稼地里就没有收成,缴完农业税后也就没剩下多少。八十年代初百业待兴,各行各业的春天来临,邻村有个特别有本事的人,包了工程,领着自己村子里的青壮年去修建公路,大家伙跟着可是挣了不少钱哩。本村的一个会垒石头墙的齐叔去年都跟着做了大半年工。翠女有点心动了,翠女想,反正锁柱干农活也不咋样,人实在,舍得出苦力。我自己受点忙乱,田地里的农活也能应付个七七八八,实在不行还有公公也能帮衬一下。手里有点积蓄买个大牲口,牛也好,马也好,这样犁地,拉庄稼就方便。再过几年,就多养些羊,夏天卖羊毛,秋天公羊卖了,母羊仔留着,隔年就又能生小羊羔。牲口这些有点草料就行了,农闲时多割些青草晒干,冬天当草料。是啊,庄户人只有土地,也只能在土地上想办法,靠土地的延伸物想办法。遇上几个好年景,多收点粮食还能卖点钱呢,也许还可以盖个土坯房,住起来比这窑洞可是亮堂。主意拿定后,翠女用了20天,攒了50个鸡蛋,趁着晌午人少送给了齐叔,委婉地表达了希望齐叔把锁柱领出去修公路。齐叔也是个心善的人,“我明天去给问一下,看看还要人不。”
在军娃10岁那年,锁柱跟着齐叔他们去修公路。那一年翠女31岁,正是女人最有味道的年龄。别看锁柱平日里话不多,也毕竟是家里的男人,这一不在家,村里那些个光棍汉就蠢蠢欲动,有事没事的找翠女搭话,有的半夜跑去敲翠女家的门。
第二天,翠女就到村长家,“村长,我想用一下村里的高音喇叭和村里人说个事。”
“甚事了,不是乱说哇?”
“不是。”村长给翠女打开了高音喇叭。
“我是翠女,锁柱家的,谁再要半夜去敲我家门,我就在这个大喇叭里吆喝你名字了,我知道你是谁,再惹急我,就到你祖坟上敲锣鼓去!”几句话,翠女说得掷地有声。村长一听也坐不住了,挨个挨个走访了村里的光棍汉:“当心我去请曹公安来!”
那帮蠢蠢欲动的光棍汉们彻底偃旗息鼓。
庄稼地里没有个男人,劳累是不必说的,可翠女心里有奔头,倒也把起早贪黑的日子熬成了麻糖一样的味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村里的小脚老太太们才把长长的裹脚布缠好,冬天的雪花花就落满了田野、窑洞和院子里的柴火垛上。锁柱就是这个时候走进窑洞的,肩膀上扛着一个麻袋装着的铺盖卷儿,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回家的喜悦,随着麻袋卷放到地上,一层薄薄的雪花儿悄悄地融化开来,家再穷,也是个温暖的地方。立在地上的麻袋卷感觉都要有锁柱高了,翠女也是满脸的笑容,但心里还是心疼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晚上,军娃枕头边边放着吃了一半用油纸包着的饼饼,睡着了。
翠女也躺在了暖暖的被窝里:“锁柱,修公路乏不乏?”
“不乏,比庄稼地里省心哩,就是一天干活的时间长。”
“快睡哇,锁柱!”
锁柱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从裤衩上缝着的包包里取出一卷钱交给了翠女。
窑洞里的灯熄了,雪下了一整夜。
春天,嫩嫩的小草刚刚从土里探出头,锁柱又跟着齐叔修公路去了。
夏天,翠女背着割着的青草,远处萤火虫一闪一闪,点缀着她往家赶的路。
秋天,忙得慌乱,也忙得热火朝天,连天边边的晚霞也如火如荼,但翠女顾不上看一眼。
“二柱叔,你说这天不会下雨哇?”
“怕是要下,快收拾一下,往家走哇。”二柱麻利地捆好自家的麦子,又帮翠女把地里的麦子扎捆、码好,刚刚要走,豆大的雨滴就落下来了。
慌慌张张的翠女赶紧藏进了码好的人字形麦码里:“二柱叔,快避避雨哇!”
慌不择路的二柱一头钻进了翠女避雨的麦码里。
多年以后,翠女都要问:“死二柱,那天你是故意钻到我避雨的麦码里哇?”
二柱只是嘿嘿地笑两声,露出一排白白净净的、和灰头土脸的庄稼人极不般配的牙齿。是的,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叫“鬼二柱”,就是非常精明会算计。这一点从二柱妈和媳妇被雷抓走后村里人就看出来了。两岁的活平没有了奶奶和妈妈,二柱就把活平送到了丈母娘家,“妈呀,我们一家子都是些大男人,娃娃跟着受罪,还是要劳累妈给带着吧。”活平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再后来是在姨家。到了活平能干活的年龄,二柱又把他接了回来。二柱在庄户地里是把好手,大集体时候一把赶马鞭,性子再烈的马在他手里都温顺得很,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样样农活都干得风生水起,因此工分挣得都要比别人多些。
活平是个实诚孩子,话不多,从小没有了娘,受了不少恓惶,干活舍得出力。父子俩齐心协力,在八十年代末,二柱给活平盖了新房子,也娶了媳妇,但二柱还是自己住在原来的旧窑洞里。九十年代末期活平一家进城务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