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 | 旧物件
总第12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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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件与旧时光不尽相同。时光一去不返而能常在,旧物则可弃可留但终将形神俱灭。
小妹今年九月份小升初。不喜市内喧闹,应试教育又几近疯狂,于是,初中想让小妹换读市中心以外的学校,住处自然也得跟着换。
赶在小妹开学前两日搬往新房。要淘汰的东西实在多,都是至少一年未用过。大都断断续续扔往楼下垃圾箱,还剩几件家俱,与新房装修风格不协调,不打算搬过去。但它们基本是新的,远比老家同类用品要整齐漂亮。
先与母亲商量,能否把老家的旧餐桌换了?若同意就带回我那套不用的餐桌椅,不同意就干脆扔掉或者送人。
母亲很犹豫。我知道,她有些不舍。第二天一早过来说:你把合肥那套带回来吧?家里这张旧的,很破了还可以当柴火。
撤走旧桌时,父亲不在家,他在屋后的菜地里,也看不出忙什么。刚组装就位,就见他微微佝偻着腰,踏上后门的两步台阶,飘进餐厅来。
我突然改了主意:旧桌子先不砸了吧?放在后门外平地上,日常放些杂品,想用时也可以再用。
父亲没说什么,加快踱回自己的房间,腰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些,而我自己也突然一下轻松了许多。
停下笔,想想自己:我还有什么舍不得扔的东西呢?十几年前是聚沙一般四处淘购的数千册藏书,现在则什么都能舍。当年离婚时,除了抱一抱随身衣物跨出门去,托人搬走的只是那数箱书。其实,搬来搬去,总是搬那越积越多的书,直到回皖之前,大都卖成了废品。
没有可留的物品,是暗示我离世的日子还早,暂时无须物附,还是我根本生来就没带灵魂入世呢?
但是父亲有,十多年前翻盖新房时我就明白。当然不是什么古董,不过是两张破旧的木方桌,几条长木凳。新房建成后,我说:家具也都换新吧?父亲说:你想添置什么都行,但这几张木桌木凳得留着。我死时,家里总得有地方停放吧?本地旧时风俗:停放亡者的物件事后是要烧毁的。父亲是想魂有所倚,灵有所归吧?
一张木方桌放正厅,原是招待客人用的,而今农村草长人稀,鲜有客至,日常也只放放茶杯暖瓶之类;一张木方桌做餐桌,就是这次换出的那张。母亲说:这张餐桌的年龄也许比我还大。四面的抽屉或残缺,或不用,桌面多有伤痕,常年积攒的油灰早已无法清理干净。父亲给桌子蒙上一层厚厚的软塑料布,就这样天天在上面倒水、喝茶、吃饭,日日厮守。
老家房子盖好时,我从自己的公司带回一张地坛牌折叠桌,但父亲长久不用,铁腿锈迹斑斑,成了废品;新买的一张伸缩桌空闲了几年,经我多次提醒后才支起,也放些杂物,搁两把暖瓶,桌面却没有保护,常有存水,时间不长,碰损积水起鼓开裂,离报废已不远。
我常常很疑惑:人,真的有魂灵么?记得岳父离世前半年左右,陪伴他数十年一直正常报时的钟表突然停摆。我亲手换了新电子,也只坚持了数小时;送钟表店维修,取回时正常走着,当夜不知何时又停,再没转动过,而岳父不出半年就极其不舍地走了。这样的事常有发生,人之将死,其所久用某物,或伺养某动植物往往先亡,想是这世上真有魂灵存在吧?
母亲也信人有灵魂。她总是拒绝拍照,说照一次就把她的魂魄摄走一份。但是母亲和父亲、和姥姥都不同。在她眼里,桌椅啊,木拐杖啊,都是可以取火做饭的材料,老旧了,土灶自然就是它们的归宿。母亲在意的是穿过的衣物。
有一年春节期间,骤然降温,我翻出存在老家衣柜的一件纯羊绒毛衣,发现两只袖子都毁损大半,不能再穿,就想着点火烧了。母亲悻悻地说:自己穿过的衣服上可是有你自己的魂灵在上面,烧不得。
等母亲在灶台上大忙时,我把旧毛衣偷偷塞在外套里,借口帮她烧柴火,还是悄悄塞进了炉膛。母亲大概没有一丝发觉吧?还是母亲早就明了:一个魂灵大约也约束不了另一个魂灵,哪怕是曾经的母子。只记得这以后她再没过问过我那件旧毛衣的下落。
新房盖好没多久,独居的姥姥急病了一场。姥姥性格刚强,素与刚强烈度相当的父亲不合。两强相遇,总是难免争执。但是,人再刚强,终究拗不过天。如今,他们都老了。值此机会,母亲与父亲商议,接姥姥来家看病调养,再也没放姥姥回去独住,一愰就是十年。
两年前,姥姥原来的住处因为年久失修,一角塌毁被拆。父亲告诉姥姥这消息时,不知她怎么想。我想姥姥多半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人总是越老越明白,但人一老,多数时候都只剩下沉默不语。一生的坎坷都走到了尽头,谁还想说什么呢?又能说给谁听?姥姥来时大约就明了,原来的家再也回不去。身边没人服侍,恐怕连口饭也吃不上。
一天,我看着姥姥一手扶着外墙,一手拄着拐杖,徐徐踢踏过大门,来到自己房门前。房门和外面的大门一样,没有高门槛。但是姥姥摸索着,在进出无数次的房门前停顿下来,显然是走得乏了。
我的目光忽然变得恍惚,越过姥姥蹒跚的身体,花白的短发,一下潜回到四十年前。那时我上小学,长得又瘦又矮,和姥姥在菜地抬水浇地时,姥姥总担心扁担另一头摇摇晃晃的我一脚踏空摔到水田里。她总是尽量将水桶拉近她一头,还不时想伸手来扶我,其实根本扶不着。扁担一头的姥姥手再有力,也够不着另一头的我。个人的路都得自己走,被人扶时也就是摔倒的时候了。
我跨前两步,单手搀住姥姥右侧胳膊。但是姥姥右手拄着木拐,木拐格着我的腿,于是伸手想要拿开。姥姥右手猛然回撤,嘴里嘟囔着:“这是我的。”仿佛刚才有人要抢走她的拐杖。
我心中一凛,连忙侧身避开拐杖,双手搀扶姥姥到她床沿坐下。
床是简易木床,姥姥用过几十年的旧物了。前两年,父亲给她用我带回的钢木床,又结实又宽敞,可是姥姥不情愿。心心念念着留在老屋她自己的木床,硬是磨着父亲借木板车拖过来,一直用到现在。
姥姥老屋剩下的东西除了随身衣物,大概就剩这张还没散架的木床了。木床陪伴她几十年,早已镌刻进她数十年乃至一生的寒暑早晚的体温、呼吸和灵魂了吧?
刚好小妹跟进来,和她聊起姥姥的事。小妹年轻记忆好:太姥手上那拐杖不也是我们给她的?她怎么说是她的呢?小妹终究是年幼。她怎么能理解,这些年,须臾不离手的拐杖早已化为姥姥生命的一部分。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没有记忆的动物。一代又一代,固然下一代难以理解上一代人,即使同代人,又有谁能关注到别的魂灵所寄所倚呢?我们总是漫不经心地等,等能理解他人时自己也已来到暮年,或者,终其一生也不懂得他人。
然而,理解与否,姥姥的木拐杖,父亲的木桌椅,还有母亲的旧衣物,我都不会再去打扰它。百年之后,自然会物与人同灭,而现在,就任它,物与人同在。除此,我这个没带灵魂入世的人,还能做些什么?
2018年10月22
张立新 笔名:安徽老猫,安徽桐城人,自由职业者;工科毕业,自修中文,崇尚自由写作与无痕写作理念,故作文随心所欲,无格可循。
部分作品已结集为《老猫文集》,2016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