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六个桃核——读赫尔岑手记之十四
总第12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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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在书中读到一个故事，至今还记忆犹新：一位元帅手下的将军们为了舔元帅的屁股，争先恐后为元帅23岁的儿子遴选配偶。别看将军们平时威风八面，可这个时候为元帅儿子的事儿，却个个忙得如旧时跑堂的店小二，又像农村的下等媒婆。一时间，变成店小二和媒婆双重身份的将军们云集元帅府。他们一个个的嘴脸，让最伟大的人物画家也难描摹其万一。他们为啥？
这事儿对我铭心刻骨。不料近来我读赫尔岑，在他的书中读到内容不一样而内含却一样的故事：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继承人，用中国古代的话说皇帝册立的“太子”即皇储，下去视察。这下忙坏了各地大员，每到一处都是红毯铺地，两廊动乐，夹道欢迎，万众叩首。执掌未来国家最高权力的人，该怎么对待，他们个个诚惶诚恐，无人敢稍加怠慢。
这天，继承人来到一个省，空前隆重的欢迎场面自不待说，当晚省府还专为皇帝继承人举行了招待会。警官们到处跑来跑去，穿制服的小官吏怯怯地挤在墙边，太太小姐们团团围住皇位继承人就像未开化的人围住旅行家那样，痴呆呆地看，傻乎乎地笑。招待会上，“皇位继承人只吃了一只桃子，他把桃核扔在窗台上。官吏当中有一个喝饱了酒的高个子马上走了出来，这是县陪审官，一个出名的酒鬼，他缓步走到窗前拿起桃核，放进衣袋里去。”招待会之后，陪审官走到一位有势力的太太面前，把殿下亲口咬过的桃核送给她，太太高兴极了，还拿着桃核在嘴唇上吻吻、在鼻孔上嗅嗅，大概是想体味一下皇帝继承人嘴唇上的温热和留在桃核上的气息。然后，陪审官又到第二个、第三个太太面前去说，她们都羡慕第一个太太的幸运，都找陪审官讨要。陪审官灵机一动又进去把盘子里剩下的五个桃子，取出了桃核，拿到外面分给另外五位官太太，并说这都是皇帝继承人亲口咬过的。而这几位太太每个人都如获至宝，都把这桃核当成皇帝继承人真的直接对自己的宠爱，都狂吻自己手里的桃核，并对其他不知情的人不停地炫耀皇帝继承人亲手赠送，还虚假比划着皇帝继承人还热烈拥抱了自己。听到的人都啧啧赞叹：受到未来国家“一把”的宠爱，并得一枚咬过的桃核，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呵！
那些各省大员、那位县陪审官、那六位太太，还有那些啧啧赞叹、羡慕不已的人，他们也为啥？
在同一本书中赫尔岑记下了他亲眼所见事儿：
尼古拉一世皇帝下了诏令：免去丘菲亚耶夫省长职务。全省城一下沸腾起来，大家都欢天喜地，拍手叫好。这位省长的统治确实有一种叫人透不过气的不干净的、官僚主义的、腐败的臭气。这位省长早该收摊走人了。可是，也不至于皇上刚刚免职，大家就立马幸灾乐祸，变化也太快了。况且原来都对他崇拜敬爱那么厉害，怎么突然之间从原来一百度的沸点降到了零度以下呢！这又为啥？
对此，赫尔岑继续记录并评价说：“每一头驴子都朝着这头受伤的野猪踢一脚。人们的卑鄙行为表现得像拿破仑下台时候那样明显，尽管事情大小不能比……他们就在昨天看见他的马车经过还脱下帽子，拼命巴结他，讨好他的狗，向他的随从敬鼻烟——现在连向他打招呼也不肯了，而且大声叫骂，攻击省里各种不法行为，其实这些罪行都是他们同他一起干的。这一切都不是新的东西，在各个时期，各个地方它经常重复发生，因此我们简直把这种卑鄙行为当做全人类的特征，至少不必为它感到惊奇。”
由此，我想到曾经读的另一个真实历史故事：一位老皇帝自觉气数将尽，就选定一位他认为忠厚老实的人当丞相。他认定选了此人接手国事，他驾鹤西去，会继承他的遗志，不会翻天。老皇帝为保万一，又叫来自己的几十年贴身侍卫、宫廷大总管，叮嘱辅佐他选定的接班人，并敲打他：“你也有野心，但要好自为之。”吓得这位大总管扑通跪下：“圣上明鉴，忠于陛下，臣万死不辞，岂敢有逆天之心！”一天，气息奄奄的老皇帝终于断气西行。不久，被皇帝认定忠厚老实的丞相，同这位跟随老皇帝几十年的宫廷大总管联手把正宫娘娘和老皇帝三个亲近的大臣全部抓了起来。老皇帝糊涂了，伟大如秦始皇和拿破仑如何？！
这事儿极大震动了我这单纯书生的灵魂，直到多年后我读了希腊神话才彻底理解。希腊神话有个克洛诺斯，视权如命，为了权力可以不要一切。为了保住自己的宝座，他在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立即将他们吃掉。这就是说，他为了权力永远掌握自己手里，既要自己长生不老，又要灭绝所有后代，更要灭绝所有对最高权力有欲望的人。好在列娅善良，用包裹在襁褓中的石头替换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叫宙斯，当然他长大后果然剥夺了父亲的权力，当然也该这样。
我所认识到的是，一个为了权力可以杀死所有孩子的人，他什么事不能干！况且那位老皇帝又不是他们的生父。你在台上，他就是一条跑前跑后、摇着尾巴、殷勤忠实的狗，对所有人都龇牙咧嘴，露着凶光，汪汪直叫。这时，他们是你身边阴森森凶巴巴的卫兵。一旦你失去地位或死去，哪怕你曾经是他的亲爹娘都未必认你。
人啊人！在顶峰，都仰望；落谷底，都贬损。倘有好处，都追随；倘若利尽，都远离。若有用，好话说尽；若无用，恶语相加。换个说法，干什么都有目的，利尽则散，权失则弃，色衰而疏，势去而倾。
人啊人！太善变，太现实，太势利，真是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