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精英与宪政:哈维·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核心理念钩稽
哈维·曼斯菲尔德
编者按:本文系读者来稿。作者朱兵,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西方政治思想史。本文已发表,现全文刊出,欢迎行家多多批评指正!
摘要:作为当代美国一位重要的保守主义政治思想家,哈维·曼斯菲尔德深受著名德裔美籍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的精神启发,是一位立场坚定的施特劳斯主义者。沿施特劳斯之足迹,曼斯菲尔德秉承一种返本开新式的治学理路,那就是主张通过对古典政治哲学理念的弘扬以救治现代性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现代政治制度的种种弊病。此外,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亦深受亚里士多德、马基雅维利、柏克、托克维尔等西方先贤的理论启发,与20世纪60年代美国政治社会大变动的实际情景更是相生相伴。在对“自由”、“平等”和“民主”等现代核心政治价值的权衡掂量之中,曼斯菲尔德立场坚定地捍卫“自由”之首要地位与优先性。在曼斯菲尔德对良善政治秩序的思考中,精英扮演着指引作用,可以藉其对抗现代社会的不断平庸化、同质化与低俗化,与此同时,他也主张在宪政的框架和精神谱系之中化解和修弥当今美国所面临的诸多实际政治难题和挑战。再者,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并非纯粹的理论推演和书斋叙事,而是带有明显的实践品格和现实指向,体现出对美国现实政治的精准把脉与缜密省思。
关键词:美国自由主义;列奥·施特劳斯;自由;平等;民主
作为当下美国一位著名的保守主义思想家,哈佛大学教授曼斯菲尔德(HarveyC. Mansfield, Jr., 1932 - )自始自终强力捍卫其师施特劳斯(Leo Strauss, 1899 - 1973)的精神遗产,虽然他并没有直接拜学于施特劳斯,但可称之为施氏的私淑弟子。曼斯菲尔德始终秉承一种施特劳斯式保守主义情怀,那就是主张返本开新,用古典政治哲学之中的丰富智慧来救治现代性的诸种弊病和克服现代西方文明所面临的深刻危机。在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视野下,既有对美国宪法文本原初精神的敬重,对美国特色式粗朴个人主义(rugged individualism)的重申,对权力过于集中的大政府之批判,也有对德性(virtue)、伟大(greatness)、抱负(ambition)、品质(merit)、荣耀(honor)等诸多古典政治品性的颂扬,还有对传统文化价值观(尤其是宗教和习俗)的弘扬。在对美国建国时期所确立的政治精神之回溯中,曼斯菲尔德找到了自身保守主义思想之原点,在对亚里士多德、马基雅维利、柏克、托克维尔等古典先贤的研究中,他吸取了自己保守主义学理体系的基本智识资源,在对当代美国现实政治的针砭中,曼斯菲尔德更是实现了将这种保守主义精神从象牙塔到大众传媒的实际推演。作为一位直率而敢言的公共知识分子,曼斯菲尔德在美国的诸多报刊杂志(尤其是具有保守主义倾向一类的)上发表了大量的政论和书评文章,引发了学界的极大关注和争议,被冠之以“哈佛的保守主义之君”[①]。然而,对于曼斯菲尔德这位最为知名的在世的施特劳斯主义者,尽管其部分著述已有中译本面世且已有相关文章对其思想的某些侧面进行解读[②],但总体而言,对其思想全景缺乏足够的梳理和剖析,这对于我们认识施特劳斯学派这个特殊的保守主义派别以及整个的美国保守主义阵营是不充分的。鉴于此,本文试图对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进行概览式的钩稽,清点其中的核心概念和关键词汇,以期对认识曼斯菲尔德政治思想的全貌有抛砖引玉之效。
一、曼氏保守主义思想之形塑
作为西方世界的主流政治思潮之一,保守主义有区别于社会主义、自由主义等其他各类主义的独特信条,其中包括质疑理性的全能性,承认人性的弱点,强调传统的力量,主张政府权力的有限性和社会的自主性与自发性,反对激进变迁和革命等。保守主义的特征可以被简化为两点:“作为一套相当连贯的关于人、社会以及政府本质的预设,以及作为对由于历史发展而发生在一个特定社会和政治体之中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变迁的一种回应。”[③]《当代政治哲学指南》一书认为,保守主义具有三种特征:传统主义、怀疑主义和机能主义。[④]凯克斯则认为,保守主义思想具有四种特征:多元主义、怀疑主义、传统主义和悲观主义。[⑤]在《剑桥20世纪政治思想史》一书中,保守主义更被细化为如下的派系:反动型保守主义(代表人物有历史学家斯宾格勒)、激进型保守主义(代表人物有心理学家荣格、法学家卡尔·施密特)、中道性保守主义(代表人物有奥克肖特)、新右派(哈耶克、诺齐克、沃格林、施特劳斯、丹尼尔·贝尔、欧文·克里斯托尔等思想名家皆属此列)、后现代保守主义[⑥]。可以说,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大体符合以上列举的诸多保守主义之基本特征,尤其是新右派一脉,但由于参照美国的具体国情而呈现出自身的特色。
在现代西方尤其是英美的政治思想脉络中,保守主义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传统主义加上古典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的实质是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与传统主义的完美结合。[⑦]由于特定的历史积淀和演进,英美的保守主义思潮主要扎根于自由的土镶中,不管如何蜕变,都不至于沦为一种具有极端顽固倾向的原教旨思想,不至于沦为与现代社会历史发展趋势相背离的思想。[⑧]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保守主义仅仅是西方政治思想中自由主义的适当变体而已。或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英美这样的国家中,在保守这个社会的神圣传统的努力之中,当回顾历史之时,发现除了自由主义的元素之外无物可保。[⑨]美国虽然脱胎于英国的文化母体之中,但由于美国具有更为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因此在其政治思想谱系中,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更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正如路西斯·哈茨所言,美国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保守主义传统,美国所能拥有的只能是“不真实的保守主义”[⑩],认为美国独特的历史进程导致其发展了一种与欧洲社会不同质的保守主义谱系:“他认为美国没有发展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那种极端化的意识形态,因为它不具有欧洲社会从封建传统所继承而来的阶级关系的遗产。与此相反,普遍化的美国意识形态是一种洛克式的自由主义,建立在个人自由的价值、进步和民主之上。试图成为一个欧洲类型的保守主义者——暗示着对诸如等级制度和序列这样的封建遗存观念的坚守——就不能真正地正视美国经验;美国人能真正‘保存’的唯一传统是自由主义传统。”[11]鉴于此,只有对美国政治文化的独特历程有充分的认识,我们才能厘清如今美国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在义理上既互相依赖(inter-dependent)、互相联结(co-related)又互相回应(reciprocal)的复杂微妙关系。
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理念衍生于美国政治思想演进的独特历史语境之中,而美国宪法和《联邦党人文集》等美国建国基本文献则是其保守主义思想之源头活水。对于几乎可以说奠定美国诸多政治制度理想类型的《联邦党人文集》,曼斯菲尔德评价极高:“比起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政治学书籍来,阅读《联邦党人文集》会让你对议会、总统制和司法部门有好得多的理解。我可以确信无疑地这么说。你将会了解我们制度的精神:它是运行不善吗?或是现在是在做该做的事情吗?如果你想要解决那个问题,我认为《联邦党人文集》将会是首要选择。”[12]诸如,曼斯菲尔德认为他所着力弘扬的自由政府形式就是反对大政府的有限政府,是一种新的、非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宪政政府,这种宪政政府可以在美国宪法中找到,其原则也已在美国制宪者和缔造者的著述之中清晰阐明。此外他还认为,《联邦党人文集》清晰明了地呈现了保守主义原则,尽管它没有提到“保守主义”一词,但是在今天,比起任何其他更明确的保守主义者最近的著述,它们都更应该被视作关于保守主义的更加权威的来源。这两本著作之所以被视为保守主义思想之经典,在于他们都深深植根于美国的特定情境之中。在这两本著作之中,我们可以发现那种对自由主义理论不信任的保守主义精神,以及对一种特定政体实际运作中的民主自由之习俗和民情的欣赏。对保守主义者而言,保存普遍同意的形式意味着坚持宪政的合法程序,以及在政府和人民之间保持一种距离,允许一个保守主义政府依照原则行事,美国的保守主义在起源、形式和内容上都应该是美国式的。曼斯菲尔德继续认为,保守主义当然可以从外部的资源里吸取养分,但是这些资源应该在参照美国的可能性的情况下予以解读。美国不能抛弃自由主义的伟大原则,首先是自治政府的原则,以及与其相伴的获取和保存自治政府的宪法形式。[13]可见,曼斯菲尔德始终以美国建国之初的诸多基本原则作为起点和标尺来衡量当今美国的政治思想走向,肯定传统权威的作用和历史演进的有机性和个体环境的特殊性,并吸取其中的有用资源对现实政治的诸多问题进行纠偏和匡扶。
此外,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也受到许多经典政治思想家的启发,柏克和托克维尔是支撑起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思想框架的两个主要人物。作为公认的现代保守主义的创始人,柏克在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体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曼斯菲尔德的处女作《政党政府与政治家艺术》一书中,柏克是曼斯菲尔德探讨现代政党观念形成过程中的核心人物。曼斯菲尔德认为,柏克是第一位主张政党是自由社会令人尊重的特征之人。而在此之前,党派总是被视为一种派别、猜忌和疾患的标志,政党的出现引起了自由社会的政治巨变。同主流观念一样,曼斯菲尔德认为“保守主义”一词与柏克密切相关,“无论从政治意义上还是哲学意义上,我们都应提到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的名字,柏克是法国大革命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反对者,它是第一位保守主义者,尽管他其实并未使用这个词。”[14]他继续指出:“柏克首先表明,保守主义是一种反动,因此它反对那种它发现糟糕的东西,而非提出一些向前的新主张。甚至当它变革的时候,它也是治愈或是解决由革命派所肇端的更糟糕的改革,其二,我认为他表明保守主义的困境,那就是介于退步还是慢步。保守主义者可以选择回到过去曾经存在的好时光。这种选择的麻烦在于它是破坏性的,会促使自身的某种革命。或者保守主义慢步,这意味着对那些高呼进步的刺耳之声进行调和……它是一种调试、缓和与节制。”[15]在曼斯菲尔德的眼中,柏克主张的保守主义首先是一种回归,回归到自然法或是古典的自然正当,这与经过修正的现代自然正当观念是不同的。他还认为,柏克给我们展示了保守主义的优点和缺点。它的第一个优点就是承认或是主张那种回归的必然性。保守主义部分是对更好的过去之回返,部分是对更高的现在之接受。更好的现在代表了现代人对古典人那种不可否认的进步,诸如英国宪法对罗马共和国的那种进步。保守主义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理论,没有一种单独和确定的实际结果,它作为一种行动指南,没有自由主义那么具有误导性,后者总是希望前行。[16]
作为一个带有保守主义气质的自由主义(或曰贵族式自由主义)宗师,托克维尔“对保守主义者尤其重要”。[17]曼斯菲尔德是西方学界公认的托克维尔研究专家,他不仅和已故前任夫人温特罗普一同翻译了托克维尔的名作《美国的民主》,而且在诸如《剑桥托克维尔指南》这样的权威著作之中亦占有一席之地,近年更有一部名为《托克维尔简介》的专著面世。学界认为,曼斯菲尔德所完成的《美国的民主》译本更加全面地植根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中,反映了托克维尔在欧洲思想界中总体上升到了一种更高的位置。[18]作为曼斯菲尔德的学生,马克·布里茨曾这样评价其师:“确实,他标志性的贡献之一,便是帮助重建了托克维尔的那种真正重要性……比起帮助重建早期思想家和探寻模式的恰当地位来说,没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任务了。”[19]作为曼斯菲尔德的基本思想资源之一,托克维尔已经深深地嵌入曼斯菲尔德的思想构架之中。曼斯菲尔德对《美国的民主》中诸如美国式个人主义、宗教、社团、多数人暴政以及“柔性专制”(soft despotism)[20]等核心理念曾多次论及,他认为托克维尔已经指出,现代的、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们通过用一种物质主义的教义取代上帝的意旨而削弱了民主,这种教义认为人类主要不是由个人德性和集体努力驱动的,而是受巨大的、非人格化的超越其控制的力量所驱动。[21]曼斯菲尔德还指出,除了多数人的暴政之外,托克维尔认为民主社会所滋生的“柔性专制”可以导致其自身的覆灭而走向独裁政治。托克维尔曾反复强调“大政府”的危害,认为“大政府”是他所谓的“个人主义”的结果,那是一个今天通常在“粗朴的个人主义”之中被认为是积极的词汇,但他认为这是民主的一种疾患,人们在人群中有一种无能和无力感。一个人不能自主做任何事情,生活似乎被巨大而非人力的力量所操控,无人能与之抗衡,因此,退守自身或是家庭或是你的小圈子而不试图在政治上对事务产生影响是合乎情理的。因此个人主义和大政府便结合在一起,后者是前者的结果。因为你认为你不能做任何事情,你完全愿意政府为你包办。[22]曼斯菲尔德以后对这种“柔性专制”所带来的危险有反复的论及,他因而认为:“如果你想审视民主制的问题的话,没有什么东西比托克维尔的著作更好了。他对未来很长时间会发生的事情都看清楚了,他比我们都看得清楚,因为我们身处其中。生活在民主时代开启之时的巨大优势便是他自身仍然保持的某些遗留记忆,通过其家庭获得的之前的以及法国旧制度的记忆。如果你阅读他关于民主制的著作,他总是将其与贵族制相对比。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谁做过,而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是发人深思的。”[23]
值得一提的是,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并非是一种象牙塔内的产物,而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孕育而成的,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可谓内忧外患,外有和苏联的争霸,内有汹涌澎湃的学生造反、民权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和反战示威。对许多保守主义者而言,上个世纪60年代是很特别的十年,在这个大反叛、大动乱和大转型的年代里,后来西方社会所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播下了种子,美国知识界出现了鲜明的“左转”和与之相对的“右转”,新左派和新右派应运而生,如果说这个年代因其激进主义和反文化倾向而最为人们所铭记的话,它也是一个保守主义愤懑的年代。[24]曼斯菲尔德曾这样说到:“美国是,或者直到最近是,一个被自由主义者所控制的国家,然而自从60年代末之后,在美国已经没有多少自由主义者了——也就是传统的新政自由主义者。”[25]可见,除了维护美国的建国之处的古典自由主义精神之外,对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已经包含政府干预的进步主义式自由主义思想之捍卫,则是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思想的另一个基点。
可见,施特劳斯的崇古情结将曼斯菲尔德的眼光导向了美国的传统中,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不以古典政治哲学,而是以美国的立国精神和宪政之魂为基点,他力图保守的是美国原初的带有古典品性的自由主义精神。此外,在精神气质上,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那就是对政治问题的关注不能虚悬论理,而应眼光向下关注具体现实,从马基雅维利那里,曼斯菲尔德理解到了要使事物保持活力需要不断返回初始状态,牢记自己的源头活水,而在柏克和托克维尔等具有保守主义情怀的现代思想家那里,曼斯菲尔德找到了自己保守主义的基本理论支点和资源。发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政治文化大变动则对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思想的形成更是具有催化剂的作用。在上述各种理论和现实的交互影响下,曼斯菲尔德独特的保守主义理念孕育而生。
二、曼氏保守主义思想众面相
(一)基本立场
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想派别众多,既包含草根阶层也有精英阶层,既有居于学院之内也有居于学院之外的,但“施特劳斯学派”在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想谱系中无疑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布鲁姆、曼斯菲尔德和潘格尔等施特劳斯的门徒“是现代保守主义之中的重要声音。”[26]尽管曼斯菲尔德培养出了众多成为新保守主义者[27]的学生,但就精神本原而论,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在骨子里是古典式的,正如曼斯菲尔德自身所言:
是的,我通常被视为保守主义者,而且这是有些道理的。我有时也自称为保守主义者。但这不是完全的事实或者甚至不是主要的事实,它是一种党派性的事实。我所信奉的神灵比起保守主义来更为高远——某种诸如自然正当的事物:对于我们赖以生存的正义和原则,有某种自然的基础吗?其基石是什么?它真正地把我们带回到一种问题而不是一种立场。但是保守主义是我的立场。那是因为自由主义的过度,或者是今天被称为自由主义的事物。我首先因为我的反共产主义立场而成为一个保守主义者。在20世纪50年代,在我看来自由主义对共产主义是温和的——我因此与他们分道扬镳——而自从那之后便在其他事情之上如此,今天尤其是大政府的问题。但是我将保守主义理解为对自由主义的一种回应。它不是一种我们从一开始就采取的立场,而仅仅是当我们被其他人所威胁的时候采取的,这些人想要带走或是破坏值得保存的东西。我认为今天的保守主义的主要任务是将自由主义从自由主义者手中拯救出来。他们误解了自身的学说;滥用了它并使其对自由和和平都变得危险。因此,我们不能在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做出一个完整的对比。例如,洛克是一个最佳类型的自由主义者,我确信他在今天会成为一个保守主义者。[28]
当被问及“作为一位保守主义者意味着什么”之时,曼斯菲尔德这样回答到:“我对此并不是很惬意,因为这只是短暂意义上的政治标签。在其他环境中我可能想象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因为作为一个保守主义者总是有很多难处。我尤其想到两个,首先如果一个保守主义者意味着坚守传统,传统却总是包含自相矛盾的成分,因此一个人必须有选择性而不是简单地保守。另外一个困难是策略的问题。你应该缓行还是回返?缓行意味着保持已经做的事情,减慢做的速度。它意味着保持过去与现在的一种联系。回返意味着在当前和过去之间做出某种决裂,因此不再保持那种联系。”[29]鉴于此,有学者指出了曼斯菲尔德这种保守主义思想所具有的情境性特征,这恰好符合亨廷顿对保守主义思潮的第三种分类[30]:“真正的保守主义具有这样一种特征,那就是关注时尚翻新中仍然经久不衰的东西。曼斯菲尔德所给出的定义是保守主义者想要保守——在这里他使用了马修·阿诺德的标准——世界上所言所思之精粹之物。他说,‘保守主义总是回应型的;它并不创始,它对那些想要破坏的人进行回应。如果环境改变的话,我将会乐意改变。如果所有的哈佛人都是保守主义者,我将会变成自由主义者。用哈利法克斯勋爵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机会主义者(trimmer)。’”[31]施特劳斯学派锲而不舍的强力批评者、加拿大女学者德鲁里曾说:“新保守主义太过极端从而不能在任何意义上用保守主义这一语词来指称它。古典保守主义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它对政治有着适度的期待;它禁绝了所有作为危险梦想的乌托邦方案。古典保守主义很节制并很警惕激进的变革是因为它明白社会不能像一座砖屋子那样建造。古典保守主义重视秩序和稳定过于一切。”[32]可见,正如曼斯菲尔德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他所秉持的正是古典保守主义思想。
对于保守主义,曼斯菲尔德给出了这样的定义:“保守主义是对自由主义的反动。尽管这一概念并不那么好界定,但自由主义的社会信条以权利为基础,进步则是其目标。作为对自由主义的反动,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彼此关联,它以自由主义为起点,是自由主义的小兄弟。”[33]可见,曼斯菲尔德所秉持的保守主义其实与自由主义的精神内核是完全一致的。他认为,美国人都是某种程度上的自由主义者,然而,那些今天被视作自由主义者的人并不具有这种古典自由主义。今天的自由主义者已经屈从于道德虚无主义。首要的是,自由主义者害怕做出判断(除了那些敢于做出判断的人),但是德性依赖于褒贬以及进行评判。对德性的否定就是除去关于杰出的标准,一个忘记德性的自由社会将遭受平庸和犯罪,那就是美国现在的状况。曼斯菲尔德接着指出,自由主义者很疲惫、沮丧、受挫和奄奄一息。但是他们留下的烂摊子需要收拾,一种现在被称作保守主义的与原初自由主义更加接近的新自由主义需要准备就位。[34]曼斯菲尔德还认为,“一部自由宪法和一个自由市场之间的联系原初是自由主义的发现,重建那种联系现在则是保守主义的任务。”[35]因此,在处理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关系上,曼斯菲尔德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原则与审慎、回返与缓行,这种双重策略使保守派必须承担起捍卫自由主义的任务。捍卫自由主义意味着捍卫自由主义的原则,这是自由主义的精髓。而这同样是审慎的,由于这样自由主义就不会消灭,否则取代自由主义的力量将会更糟。”[36]
可见,曼斯菲尔德始终是在与现代自由主义的参照对比之中阐述自己的保守主义观的,他没有创造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以代替自由主义的野心和狂妄,而是力图使自由主义保守自身思想的精髓,不为时代流变而稀释甚或遗失。此外,正如上文所述,保守主义思想之中蕴含着对传统的敬畏,而宗教则是传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在当今主要的政治意识形态中,保守主义也许是最具有宗教色彩和宗教关怀的。保守主义为自己赋予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支持与维护宗教生活,捍卫宗教自由。”[37]曼斯菲尔德对宗教极为重视,他认为“今天的哲学——以及科学——不仅需要容忍和尊重宗教,而且也要向它学习。”[38]因此有学者指出,曼斯菲尔德著作中另外一种惯常的关怀便是宗教与现代宪政政体的关系:“但是正如曼斯菲尔德所提醒我们的,大量的保守主义(而且相当多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将宗教视为必要的,它可以使大多数人具有道德性以及自控力,没有这些的话,有限政府是不可能的。因此教士们也必须被驯服,而不会失去行动的能力。”[39]
(二)自由优先于平等
几近百年之前,梁任公已清晰明了地指出:“平等与自由,为近世欧洲政论界最有价值之两大产物。”[40]保守主义者对平等问题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这可以说是保守主义与其它意识形态分歧最大的地方之一,“确确实实,对自由的偏爱胜过平等潜存于保守主义思想的根基。”[41]罗西特认为,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差别在于:“两者都致力于西方所理解的那种自由,但是保守主义者认为自由是某种需要保持和捍卫的东西,而自由主义者认为其是需要促进和延伸的东西。”[42]也正如凯克斯所言,“自由主义者越是倾向于平等主义,他们就越靠近左翼的社会主义;他们越是不倾向于平等主义,他们就越向右翼的保守主义靠近。”[43]保守主义对基本权利的平等十分同情,对结果的平等则十分警惕。[44]我们不妨先看看同为施特劳斯主义者的布鲁姆对平等主义的激烈批判,他认为:
真实的价值是人们能够赖以生存的东西,它能够塑造一个产生伟大行为和思想的民族。……平等主义意味着千人一面,因为它赋予那些僵化的人以力量,他们只能利用旧的价值,别人已经创造出的价值,它是没有活力的、其倡导者并不信奉的价值。平等主义是以理性为基础,这种理性是否认创造性的。尼采的全部思想都是对理性平等主义的抨击,它揭示了现在人们惯常谈论的价值是多么无聊——左翼对尼采的推崇又是多么令人吃惊。[45]
曼斯菲尔德对这种观点是颇为认同的。一方面,曼斯菲尔德强调平等在自由民主体制之中的重要性,他认为,“在我们的民主制度中,政治尤其是由你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这样一种感觉所驱动的”[46]。但另一方面,曼斯菲尔德认为,过度平等将会带来很大的害处,他所秉持的精英观导向对平等持一种警惕的态度,这在他与另一位著名的施特劳斯主义者哈瑞·雅法(Harry Jaffa)的对照之中体现得尤其明显。曼斯菲尔德和雅法都钦佩美国的建国者们和宪法,然而他们对人类平等问题的观点却几乎背道而驰。雅法肯定林肯的声明,那就是“人人生而平等”这条不言自明的真理是美国人心中“所有道德准则之父”,但曼斯菲尔德认为,“人人生而平等”仅仅是“不言自明的半个真理”。[47]而且曼斯菲尔德认为,“盲目强调平等实际上可能会削弱对精英的监督和制衡。他们的精英地位,包括随之而来的报偿(经济利益、社会地位)应该建筑在对社会发展的贡献的基础上。没有自由民主的政治精英,就没有自由民主政体的建立和健康发展;没有工商企业阶层,就没有活跃的自由市场;没有追求知识和思想的知识阶层、艺术人士,就没有科技、文化、思想和艺术的发展。一个合理的社会,即一个保障自由的秩序,就应该相应地保障民主参政的权利、言论、探讨、思想、表达的权利、财产的权利。这些权利与自由社会主要的精英群体的活动相对应。”[48]
曼斯菲尔德将对平等主义的批判进行了延伸,他认为,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极大的疾患便是将美国宪法转化成了一种平等主义的工具,这个平等主义的原则认为平等并不意味着平等权利,而毋宁是权利的平等运用,或是运用权利的平等权力。因为它声称除非运用权利的权力是平等的,否则权利是不平等的。但是如果人们有平等的权力,那么他们不需要平等的权利,因为运用权利的结果已经在平等权力的首要条件中得到保证了。那就是为什么这种平等被视作结果的平等,与机会的平等相对。那么,为了达到一种结果的平等,那些没有平等权力的人必须被平等化。平等化成为了政府的首要职责。曼斯菲尔德继而认为,这种平等化的观念与自由主义之下权利的形式化相拮抗,一种权利的形式化保护了行使它的权利,因为如果一种权利的内容是详细说明的,我们不再随心所欲地自由使用它。例如,言论自由的权利不能规定应该说什么,选举的权利也不能规定必须怎么选。如果说政府试图使说话者平等化以至于每个人在他的言语之中都有平等的权利,或者是选票有同样的权力,那么政府通过试图指示它必须如何行使而剥夺或是带走了这种权利。如果一种权利的形式都被指定了以使得所有权利在事实上平等以及所有的公民在权力上平等的话,权利就不再是权利了。特色需要不平等,因为它或多或少比其他东西多一点,否则没有东西是有特色的。除非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否则我们不能赞成所有的事情。曼斯菲尔德最后总结到,自由民主是平等和不平等的混合物,着重点当然是在平等上。我们持守平等权利的实践,但是这样的权利的意思是不平等使用的自由。自由主义的弱点就是它不可避免地似乎承诺比它所能够给予的更多的自由,比它想要给予的更多。因此自由社会总是需要以自由主义的精神明智地、理智地和温和地进行治理。没有自由主义者就没有自由主义;它的弱点阻止它自动地运行。它需要明白其弱点的人,将其转化为能量,因为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民族总是一个自由运行的民族。[49]曼斯菲尔德继续认为,“今天野心勃勃的自由主义者,本来应该站在‘容忍不平等的地位’一边,却不审慎地与多数人一边,要求更多的平等化和持平。”[50]可见,曼斯菲尔德认为,今天的自由主义者已失去了真正的自由主义者的基本精神,在对平等的追求上走上了一条茫茫不归之路,忽视了对自由理念的尊重和对形式平等或权利平等的坚持,破坏了自由民主体制的内在和谐和运行机理。而在健康的自由民主制框架之中,应该以宪法的基本精神为最高凭据,自由与平等应该保持一种平衡的张力,平等是民主政治的底色,而自由则应该是血脉,二者不可偏废,但当需要在两者之间进行取舍时,曼斯菲尔德认为,自由无疑比平等更加重要。
(三)自由高于民主
在西方国家所实行的自由民主制(liberal democracy)中,自由与民主是相互依存、不可偏废的,“自由是‘中和’民主的一种碱,调和民主天然蕴藏的腐蚀性的酸。”[51]在自由与民主之间,存在着极其微妙复杂的关系:
民主的核心特征是建立在政治平等之上的多数决定的原则。与多数决定相一致的原则是平等的原则。自由的国家未必尽是民主的国家,而民主的制度也未必不会妨碍自由。自由与民主,尽管是同为世人所追求的两个目标,但却有着各自的内在逻辑。一旦这两种逻辑互不相容,两者就会发生冲突。保守主义并不反对民主,只是在民主妨碍自由时,要求民主服从自由。保守主义者一向认为,自由高于民主,民主是自由的一个手段,自由是民主的目的。当代保守的自由主义者则把自由主义与民主之间的界限划得更清。当民主妨碍自由的时候,保守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的答案是,民主应该服从于自由。民主服从于自由的思想和立场来自人类的保守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的大传统,或者保守的自由主义大传统。保守主义所能接受的只能是自由的民主,而不是其他的民主,更不是纯粹的民主。[52]
作为美国政治思想的关键词,“‘自由’与‘民主’这两个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共同构成了美国价值的基础。”[53]作为托克维尔的资深研究者,曼斯菲尔德应该同意托克维尔所言的“民主是一种天意”的说法,但整体而言,保守主义思想对民主充满忌惮之心,“对保守主义者而言,纯粹的民主意味着猖獗的自私自利,将社会摧毁成一个由疏远的、原子化的个体组成的团体,权威与文明也将终结。”[54]布鲁姆表达得更为直接明了:“不管何时何地,民主的持久特征是趋向于从根本上否认优越,尤其是与统治有关的优越,从而压制一切优越主张,无论是后天的还是先天的。……渴望成为天下第一和赢得伟大声誉都是人的天性,如果加以适当的训练,它会成为心灵中的巨大力量。民主本身敌视这种精神,阻碍着它的实现。这是所有古代民主的问题所在。”[55]
对于民主与自由之间的权衡,曼斯菲尔德明显地偏向自由一方,他认为,美国宪法体现出了平民主义与精英主义之间的糅合。“美国宪法提供了特别的政府,因为这种政府是民选的,然而政府也从人民中抽身而退以便人民可以在民主选举中进行评判。在一个民主的选举之中,人们选择政府并对他们选择的这个政府进行评判。人们既对他们所选择的政府负责,当他们拉开距离对其进行评判的时候也是不负责的。如果他们投票罢免了现存的政府,他们不用为自身在上一次选举中的错误选择道歉。他们是至高无上的,至高无上者不用谴责自身,也不用道歉。我们的宪法政府将平民主义和精英主义结合起来,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两者都是以一种健康的方式来理解的。它的平民主义旨在保存尤其是选举那样的同意形式,反对那种通过民意测验进行统治的诱惑或是接受司法能动主义的侵入。它的精英主义被设计来在人民和政府之间保持距离,不是鼓励对权利的滥用,而相反是使政府可以依照原则连续地行动——也就是负责任地行动。这种联合反对危险的平民主义和精英主义的相反方向上的组合:那种期望无止境民主化的平民主义以及那种不顾人民需要(尤其是得到他们同意的需要)而希望这种民主化的精英主义。”[56]
美国思想家克林顿·罗西特曾言:“保守主义心境之中最为重要的元素是贵族精神。”[57]曼斯菲尔德的思想中存在着这种强烈的贵族式精英主义元素,他曾这样说到:“我的这种关心源于一个事实,即大多数人往往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持续地需要这种少数的存在。亚里士多德总是强调这种少数和多数的区分。今天我们不再用这种语言,而只是说人民;而人民中的少数与多数的事实上的区分则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58]曼斯菲尔德也将精英主义与积极自由结合在了一起:
自由主义并不积极(正面)地给出定义,而是消极定义——那些消极的特点使人游离在社会化过程之外。……走出这种(个人主义)困境的方式是为那些自由主义的少数人提供余地、容量、可能性和机会,使那些想要有所作为而且有能力的创业型少数在政府之外组织起来。如果是在政府之内的话,一定要确保(权力和政策过程)非集中的方式,而不总是通过一个中央权力。(一切都通过一个中央权力)只是会增加权力的单一和冷酷。在自由社会中,权力应该是分散的(distributed),在政府之内和政府之外都是如此。而且权力的位置总是应该向那些新的有创业精神(有抱负)的人开放,让他们能够(有机会选择)在边远的地方竞选职位,或开辟和经营新的生意。……他们必须被考核、或批准、或胜选、或产品畅销。你不能自以为是、特立独行,而必须按照社会的意见来造福社会(to benefit the society in the opinion of the society)。但另一方面,他们一旦当选或得到核准就应该有自由在政经等领域去行事、去作为、去创造。而不是一言一行都被紧盯。[59]
曼斯菲尔德政治思想之中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鲜明地体现在他的民主观上,在一篇名为《民主和民粹》的文章中,曼斯菲尔德对民粹主义的形式进行了梳理,指出这种民粹主义与良性民主的发展是背道而驰的,尤其与宪法的基本精神相背离。曼斯菲尔德首先指出,美国宪法的成功经常被注意到,但是几乎没有得到解释。通常的答案是如果宪法带来了更多的民主,那么它就会被遵守。但是如果民主掌权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旦民主建立了,最严重的危险可能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民主自身,那就是美国的建国者们的信念。他们所制定的宪法的成功归功于对这种危险的注意。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中将其称为“多数派别”,这在今天被称作民粹主义。“民粹主义的”和“大众的”通常可以互换使用,但是这种差别是根本性的。“大众的”是人们想要的,但“民粹主义的”是通过宪法之外的附加的方式来给予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民粹主义在美国政治中不是新事物,而且它有多种形式。民粹主义那种断断续续的方式与在选举中表达人们所想要的宪法方式是有所区别的。民粹主义的不同形式都有一种焦躁不安的共同属性,那就是一个民族对通常的方式感到厌倦而准备尝试某种新的东西。毫无疑问他们代表了美国民主特有的那种原动力(generic force),甚至对所有现代民主也是如此。正如托克维尔所提醒我们的,我们的民主处在一种不断地使自己更加民主化的进程中。民粹主义情绪之下的民主倾向于对宪政形式和体系没有耐心,将其视为人们和政府之间的障碍。它想要政府对民意反应更加迅速和坚定。民粹主义和宪政民主之间的差距相当于麦迪逊所划分的民主和共和国之间的差异。麦迪逊所称之为民主的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纯粹民主”:这是人们直接而不是通过他们的代表进行统治的状态。麦迪逊(以及其他的建国者)认为这样一种政体只有对小城市才是适合的,而不是现代国家。在历史研究的基础上,麦迪逊总结到,这样的民主容易遭受煽动家的侵害,具有从无政府状态到暴政的大变动的特征,美国需要的是一种不受制于“纯粹”民主之缺陷的新共和国。因此建国者们在对先前的共和国进行批判和审视之后着手制定一种宪法。他们不相信仅仅采取民主便会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的智慧今天对我们仍然是一种指南,因为民粹主义的威胁是民众政府永恒的魔鬼。对人们而言,宪政空间(constitutionalspace)的好处是可以与政府有某种程度上的疏离;这个空间使他们可以判断政府。如果政府对民意反应得太忠实了,那么人们就会因为距离太近无从评价了。对政治家的普遍不信任对一种民主可能是健康的,但是也可能是一种对责任的逃避。民主政府需要负责任的公民,正如他们需要诚实的政治家一样。宪政空间是美国民主的精髓。它使一个民众政府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不受欢迎的事情,与此同时以正当的方式为人们的裁定做好准备。宪政距离是民主疾患的民主式的疗法,因为它发挥了一个民主民族最大的潜能——最好的领袖以及对他们最好的集体判断。宪法空间没有在政府之中确保成功,但是它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民粹主义虽然具有受民众欢迎的策略,但是没有使民主政府更加平民化。相反,民粹主义通过使政府变得胆怯和使人们焦躁而降低了民主的合法性。我不是指使民主更加民主化总是错误的。但是民主需要一种宪法来使自身免于民粹主义的诱惑。[60]可见,曼斯菲尔德对过度的民主亦即民粹主义十分戒备,他主张应在宪政的框架之中消融民粹主义的潜在危险,使其与自由保持一种和谐的张力,而非一种带有破坏性的激进与撕裂。因此曼斯菲尔德不断地强调宪法的至尊地位,“在这个世纪里,虽然有来自进步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重复不断的批判和愚蠢的谏言,宪法劫后余生。该是使我们的政策适合于一个有限政府的时候了,正如宪法所建议的。这是对我们而言最可行的自治政府。”[61]
结语
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观念是对美国传统的自由主义精神之保守,可以称之为保守的自由主义(Conservativeliberalism),或曰贵族自由主义(Aristocratic liberalism)。与此同时,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观奠基于丰富的思想资源之上,诸如柏克和托克维尔这样的大思想家给予了曼斯菲尔德必要的学理启示和立论根基,而施特劳斯的思想启发在曼斯菲尔德的思想构架中时隐时现。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体现在其平等观、精英观、民主观以及宪政观之中,他一以贯之地强调自由的首要性,在其保守主义思想体系中,借用德沃金的话而言,自由是一种“至上的德性”(sovereignvirtue),这在他对过度民主亦即民粹主义的排斥,以及对平等主义的忌惮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总之,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思想既有坚固而厚实的原初起点,又有悠远而古典的政治哲学根基,再有施特劳斯式价值观的指引,更有对美国现实政治语境的密切关注,体系宏大而不失精细,理论敏感度强而又非空泛之谈。正如亨廷顿所言:“保守主义从不问终极的问题,因而也不提供终极的答案。但是,它的确提醒人们关注社会秩序的制度性前提。当这些前提受到威胁时,保守主义不仅是适当的,而且是必需的。在维护美国自由主义所取得的成就的过程中,自由主义者除了转向保守主义之外没有其他可资利用的资源。特别是,对他们来说,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在今天的美国仍占有一席之地。”[62]曼斯菲尔德也曾直率地说到,美国是一个被自由主义者所控制的国家,然而自从60年代末之后,在美国已经没有多少自由主义者了——也就是传统的新政自由主义者。自从60年代末期之后,激进分子已经接管了自由主义,现在就是那些通常被视作自由主义者的人,传统的真正自由主义者之中的多数现在被称作保守主义者,保守主义者最近已经来到风口浪尖。[63]依此而论,曼斯菲尔德所提倡的保守主义思想是与美国当代政治生态密切相关的,具有较强的实践品格,他所维系和弘扬的是美国传统的自由主义血脉,需要以一种“矫枉过正”的保守主义姿态来回返自由主义的原初精神,这对于美国政治天平的良性平衡和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新陈代谢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作者简介:朱 兵(1981 –),男,四川隆昌人,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政治学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研究方向为西方政治思想史。
原文(《自由、精英与宪政:哈维·曼斯菲尔德的保守主义核心理念钩稽》)刊载于陈恒、王刘纯主编: 《新史学》第15辑(文化传播与历史书写),郑州:大象出版社,2016年,第53—70页。
[①]可参见Damon Linker, “The Prince ofHarvard,” National Review, Nov 20,2000一文。
[②]具体有:《驯化君主》(冯克利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男性气概》(刘玮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新的方式与制度——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研究》(贺志刚 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中文学界对曼斯菲尔德思想的某些侧面已有所关注,但其思想的核心环节仍有待大力发掘,参见刘玮:《为<男性气概>申辩》,载复旦大学思想史研究中心 主编:《思想史研究第六辑——希腊与东方》,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7—337页;王涛:《曼斯菲尔德与男性气概》,《读书》,2010年第10期,第59—66页。亦可参见刘玮为《男性气概》一书所写的译后记。
[③]Russell G. Fryer, Recent ConservativePolitical Thought: American Perspectives, Washington D.C.: University Pressof America, 1979, p.51.
[④] AnthonyQuinton with Anne Norton, “Conservatism,” in Robert E. Goodin, Philip Pettit,Thomas W. Pogge.eds., A Companion toContemporary Political Philosophy, second edition, vol.Ⅰ, Oxford: Wiley-Blackwell,2007, pp.294-298.
[⑤]〔美〕约翰·凯克斯:《为保守主义辩护》,应奇 葛水林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
[⑥] NoelO’Sullivan, “Conservatism,” in Terence Ball & Richard Bellamy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wentieth CenturyPolitical Thou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51-164.
[⑦]刘军宁:《保守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6—29页。
[⑧]朱德米:《自由与秩序:西方保守主义政治思想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页。
[⑨] Kenneth M. Dolbeare, American Political Thought, Fourth Edition, Chatham, New Jersey: ChathamHouse Publishers, INC, 1998, pp.3-5.
[⑩]查尔斯·邓恩认为,美国的保守主义思想包括十大信条:连续性、权威性、社群性、神性(Diety)、责任感、宪政秩序脉络之中的民主、财产及其拥有权、自由的优先性、精英政治原则、对国外的共产主义以及国内的更具扩张性的中央政府之厌恶。以此而论,美国保守主义的具体类型有:新保守主义者、自由至上主义者、中西部保守主义者、传统主义者、宗教保守主义者。参见:Charles W. Dunn, “Conservatism on Center Stage,” in Dunn, CharlesW., ed., TheFuture of Conservatism—Conflict and Consensus in the Post-Reagan Era, Wilmington,. Del: Intercollegiate StudiesInstitute, 2007, pp.ⅰ- ⅸ.
[11] Bruce Pilbeam, Conservatismin Crisis? Anglo-American Conservative Ideology after the Cold War, London: Palgrave, pp.10-11.
[12] http://chicagomaroon.com/2013/02/22/uncommon-interview-harvey-mansfield/
[13] Harvey C. Mansfield, “A Plea for Constitutional Conservatism,” in Dunn,Charles W., ed.,The Future of Conservatism—Conflict and Consensus in the Post-Reagan Era, pp.51-55.
[14]〔美〕哈维· C. 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与美国的自由的两篇演讲》,载赵敦华 主编:《哲学门》(总第十一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6页。
[15] Bruce Cole, “Translating Politics: A Conversation with HarveyMansfield,”Humanities 28.3 (May/June2007).
[16] Harvey Mansfield, “Burke’s Conservatism,” in Ian Crowe, ed., An Imaginative Whig; Reassessing the Lifeand Thought of Edmund Burke, Columbia, Missouri: University ofMissouri Press, 2005,pp.61-68.
[17] Noemie Emery, “Restless Virtue,” National Review/November 20, 2000, p.52.
[18] Seymour Drescher, “Review on Democracyin America. By Alexis de Tocqueville.Trans.and ed. by Harvey C.Mansfield and Delba Winthrop(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September, 2001, pp.612-614.
[19] Mark Blitz, “Harvey Mansfield: an Appreciation,” in Sharon. R Krause & Mary AnnMcgrail eds., The Arts of Rule—Essays in Honor of Harvey Mansfield, Lanham, MD: Rowman &Littlefield, 2009, pp.399-400.
[20]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结尾处专辟一章,名为“民主国家害怕哪种专制”,其中对那种与以往的专制类型都不相同的压迫类型进行了描述,详见〔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册),董果良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869—870页。
[21] Harvey Mansfield, “Lacking Elevation——A Review ofAlexis de Tocqueville: A Life by Hugh Brogan, ” The New Criterion, May2007, pp.64-67.
[22] Bruce Cole, “Translating Politics: A Conversation with HarveyMansfield,” Humanities 28.3 (May/June2007).
[23] http://chicagomaroon.com/2013/02/22/uncommon-interview-harvey-mansfield/
[24] Bruce Pilbeam, Conservatismin Crisis? Anglo-American Conservative Ideology after the Cold War, p.21.在审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大变动给美国思想所造成的影响时,曼斯菲尔德对美国社会的诸多新思潮进行了强烈批判,其中包括性革命、越战综合症、女权主义、家庭的瓦解、毒品和犯罪、环境主义、摇滚乐、后现代文学和电影、下层社会、教育的政治化、平权行动、平等主义。参见:Harvey Mansfield, “The Legacy of the Late Sixties,” in StephenMacedo, ed., Reassessing the Sixties——Debating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egacy, NewYork: W. W. Norton, 1997, pp.21-45. 对于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想背景的基本介绍,参见〔美〕纳尔逊·曼弗雷德·布莱克:《美国社会生活与思想史》(下册),许季鸿 宋蜀碧 陈凤鸣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25] Harvey Mansfield, “The Legacy of the Late Sixties,” in StephenMacedo, ed., Reassessing the Sixties——Debating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egacy, p.21.
[26] Bruce Pilbeam, Conservatismin Crisis? Anglo-American Conservative Ideology after the Cold War, p.16.
[27]对于新保守主义的基本特征,曼斯菲尔德认为,“对自由主义者幻想破灭的新保守主义者,形成了对自由主义之真实面貌的一种批判,而且这种批判是从内部进行的。”见Harvey Mansfield, “An Idea and Its Consequence,” National Review, February 12, 1996,p.54.
[28] Symposium: “What is Conservatism for? An Interview with HarveyMansfield,” The Point, issue 3, Fall2010.
[29] Josh Harlan & Christopher Kegay, “The Question of Conservatism,”The Harvard Review of Philosophy,Spring, 1993, p.30.
[30]〔美〕塞缪尔·亨廷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王敏 译 刘训练 校,《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第155—178页。
[31] Janet Tassel, “The Thirty Years War: Cultural ConservativesStruggle with the Harvard They Love,” HarvardMagazine, 2000.
[32]〔加〕莎蒂亚·B·德鲁里:《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观念》,张新刚 张源 译 王利 校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23页。
[33]〔美〕哈维· C. 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与美国的自由的两篇演讲》,第176页。
[34] Harvey Mansfield, “The NationalProspect,” Commentary,100:5(1995:Nov.), p.85.
[35] HarveyMansfield, America's Constitutional Soul, Baltimore: Johns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p.45.
[36]〔美〕哈维· C.曼斯菲尔德:《保守主义与美国的自由的两篇演讲》,第178页。
[37]刘军宁:《保守主义》,第175页。
[38] Harvey Mansfield, “Atheist Tracts—God, they’re predictable,” The Weekly Standard, 13 August, 2007.
[39]Jerry Z. Muller, “The Princes Pay Tribute. Book Review,” Public Interest, Summer, 2001.
[40]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5页。
[41] Clinton Rossiter, Conservatismin America, New York: Knopf, p.24.
[42] Clinton Rossiter, Conservatismin America, p.58.
[43]〔美〕约翰·凯克斯:《反对自由主义》,应奇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4—125页。
[44]刘军宁:《保守主义》,第148页。
[45]〔美〕艾伦·布鲁姆:《美国精神的封闭》,战旭英 译 冯克利 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157页。
[46]〔美〕哈维·曼斯菲尔德:《如何理解政治——人文知识能对科学说什么》,邓正来 译,《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57页。
[47] Thomas G. West, “JaffaVersus Mansfield,” Perspectives on Political Science,Fall 2002, Volume 31, Number 4, pp.235-246.
[48]容迪:《精英的抱负与自由主义——与哈维·曼斯菲尔德的访谈》,载哈佛燕京学社、三联书店 编:《公共理性与现代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92页。
[49] Harvey Mansfield, “The Legacy of the Late Sixties,” in StephenMacedo, ed., Reassessing the Sixties——Debating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egacy, pp.21-45.
[50] Thomas G. West, “JaffaVersus Mansfield,” pp.235-246.
[51]刘瑜:《民主的细节》,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29页。
[52]刘军宁:《保守主义》,第116页。
[53]刘军:《自由对美国意味着什么》,《读书》2012年第9期,第70页。
[54]〔澳〕安德鲁·文森特:《现代政治意识形态》,袁久红等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4页。
[55]〔美〕艾伦·布鲁姆:《美国精神的封闭》,第280—281页。
[56] Harvey C. Mansfield, “A Plea for Constitutional Conservatism,” in Dunn,Charles W., ed., TheFuture of Conservatism—Conflict and Consensus in the Post-Reagan Era, pp.51-55.
[57] Clinton Rossiter, Conservatismin America, p.50.
[58]容迪:《精英的抱负与自由主义——与哈维·曼斯菲尔德的访谈》,第86页。
[59]容迪:《精英的抱负与自由主义——与哈维·曼斯菲尔德的访谈》,第84—89页。
[60] Harvey C. Mansfield, “Democracy and Populism,” Society, July/August, 1995, pp.30-32.
[61] Harvey Mansfield, “The NationalProspect,” Commentary,100:5(1995:Nov.), p.85.
[62]〔美〕塞缪尔·亨廷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第178页。
[63] Harvey Mansfield, “The Legacy of the Late Sixties,” in StephenMacedo, ed., Reassessing the Sixties——Debating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egacy, pp.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