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玉功:【入监谈话】(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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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监谈话

作者:刘玉功

“我不是你们想像的那号哈怂,我的同案他们也不是,我们都是规规矩矩跑长途运输的生意人。”林二虎急吼吼地分辩着,“你可以骂我,可以唾我的脸,如果我真是那种混混的话。”

在他刚从看守所送来在一监区集中教育的第一个晚上,正好我值班。按照狱政管理规定,当班干警必须第一时间对新收押罪犯进行入监谈话,以便根据罪犯现实情况确定处遇等级,落实分类管教制度。谈话一开头,林犯就是这么说的。身为罪犯,面对管教干部讯问,他竟是这副口气,简直有点儿放肆。

“我开车遇到横穿马路的人,从来都是停车摆手主动让行。——不是我吹牛,大车司机能养成这种习惯的不多。我每次跑完一趟长途回家时,都不忘给父母每人买一个肉夹饼,要优质的,多夹肉,少夹菜;我知道他们在乡下吃肉不容易。虽然我已经结婚,跟父母分家另过都快三年了。我把自家父母和岳父岳母一样对待,给父母买什么就给岳父岳母买什么……做人要讲良心。”他如此这般自我表白一番,然后看着我,“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能是坏人吗?”

显然,他还没有养成一个服刑人员起码的身份意识,他试图跟管教干部平等对话;说话还带着一股哥们儿气,有点散漫,有点张狂,这个抢劫犯。

“你说的没错,判决书上是那么写的。可是,我们真的是想抢他们吗?真的是看上了他们那点儿钱吗?我们自己能挣,不差钱,我们是咽不下那口气!

“我从〇七年开始与人合伙跑大车,去山西拉煤、拉白灰什么的,先后三次遭抢劫,每次都是被搜遍了驾驶室的角角落落,搜遍了全身,甚至连裤腰里都一一捏过。前两次,我们还天真地找到当地派出所去报案,派出所的民警也例行公事地做了登记,让我们留下手机号,说是查出结果了给我们通知。但每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们也曾到派出所问过两回,可值班民警就像没事人似的淡淡地说:‘线索太少,无法查证。’只一句话就把我们给打发了。我们再三求他,人家就一脸不耐烦地讲了些客观困难,什么警力不够啦,办案经费不足啦等等。到了第三次被抢,我们就懒得再报案了,知道报了也是白报。后来,我们再跑山西地面就尽量避免晚上行车。至于设黑卡收过路费,有时大白天也没法躲过。谁知道是哪一级机关设的、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反正在一些偏僻的路口一根铁杆子拦路横着,出来几个穿着制服的油腻汉子,开口就要五百元,我们赶紧给递上好烟点上,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半天,最后降成三百或二百五才放行,从来没有一次让你白过去的。

“不信你问问跑大车的师傅们,哪一个不怯火山西‘拦路虎’,哪一个没吃过他们的亏。”

这么说来,他们的抢劫是出于报复的目的了。

“是的,我们不止一次地咬牙切齿:‘不信山西鬼儿的车就一辈子不跑咱这儿。来了就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也是活该他们倒霉,那天在城郊加油站偏偏就遇见了‘晋’字牌号的两辆大车。

“那天我们是往关中送煤,顺便从耀州拉了一车瓷器回来,东西刚刚脱手,四个人平均每人赚了两千多,算是一次不小的收获。我们在‘夜来香’饭馆喝了两瓶‘闯府宴’,吃了驴肉盖米饭,稍稍庆祝了一番,打算赶天黑之前各自回家。不料,在往停车场走的路上,一眼就看见加油站里开进两辆山西人的大车。好哇,三年等得个闰腊月!我们根本不需要商量,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拥而上,加油站的几个小姑娘被吓得目瞪口呆,慌忙躲进玻璃门后面不敢出来。我一肘子把那个光头司机给捅下了车,他捂着腮帮子在地下呲牙乱叫。我们把两个驾驶室搜了一遍,只发现一个脏不拉几的皮包,我们就拿走了。这些穷鬼,里面总共装着不到两千元现金。老四说‘搜身’,我说‘太下作了,我们不学他们’,就没有搜。

“我们知道这是一笔不义之财,谁也没想把它分赃。我们又掉头回到‘夜来香’,打算把这一千八百多消费掉。我们到地下室的洗脚店,一人叫了一个小妞,又要了两扎汉斯9度啤酒。我说,‘弟兄们,放开喝,放开玩,山西鬼儿欠我们的那笔债,就在今晚做个了断!’

“没想到,一扎啤酒还没喝完,民警就来了……警察从我们身上和车上共搜走一万二千元,其中一万多是我们辛辛苦苦跑车挣来的。”

这起轰动一时的抢劫案原来竟如此简单,我简直有点怀疑。但仔细核对判决书,文字表述的案情似乎并不比犯人交代的更复杂,只是没有提到所谓报复的话,也没有写清那一万元的去向,大概是作为罚款被没收了吧。

“我们坐牢无所谓,自己动下的乱子自己承担;钱丢了也没什么,我们都年轻,出去还可以挣。最难过的是我们把父母给吓坏了、害苦了。人老八辈也没出过一个犯法的,今天他们的儿子却坐牢了……父母都是些老实人,爱面子,从此在亲戚邻里中间抬不起头来。唉,今生今世,无颜面对父母!”

硬汉子也有软弱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圈儿潮湿了,脑袋耷拉下来,使劲吸着鼻子,失去了刚才那股子狂劲儿。

“还有更惨的。”他声音低沉地说,“你猜我爸在看守所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灰儿子呀,你晓得不晓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是犯不起法的!你让老子找谁去呀?’”

毋庸讳言,当前在我们的社会,普通人遇到这样的官司,缘于惯性思维,人们首先想到的也许不是法律,而是找人托关系,活动活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无疑也是实情。平民百姓的亲戚往往也是平民百姓,他们要找到公检法的核心人物,跟登天一样难。

“我们四个被拘留后,我爸和其他三家大人一起想办法找人,动用了所有亲戚关系,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个公安局的看门的,据说那老头儿跟哪位副局长是一个村的,能说上话。他们给人家送小米、送粉条、送鸡蛋、送羊肉,三天两头去送去问,那老头儿说了一堆糊弄他们的话,说是可以从轻发落,结果屁也没顶。因为案情简单,很快就起诉到了法院。

“他们又不知听谁介绍,找到了法院里一个烧锅炉的,说是跟刑事厅的厅长是亲戚,神通广大。这回他们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不再送东西了,送东西不顶用,改送钱。他们四家凑了两万元,送给了那位锅炉师傅,师傅满口应承替他们说情,说是最多判个缓刑,可以监外执行。这下,我们老实巴交的父母就满怀希望地在乡下等着,做梦他们的儿子哪一天突然给放出来。直等到法院通知他们几时开庭,要找律师了,老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又开始发愁,想方设法凑律师辩护费。

“你看看我们的判决书,我被定为主犯,8年;他们两个5年、一个3年,加起来总共21年。就是完全不找人,也不会判得比这更重吧?我爸他们去找那个锅炉师傅去理论,师傅大言不惭地说:‘你们的儿子明火执仗公开抢劫,是典型的暴力犯罪呀!要不是我上下打点说情,他们个个都是10年以上大刑,现在已经是大大轻饶他们了。’这个骗子,只要他不死,我出去一定不会放过他!”

从谈话情况看,林犯法律意识淡漠,鲁莽任性,对自己的犯罪性质认识不清,对犯罪的社会危害性没有意识,而且怀有报复思想,存在一定的危险倾向,应该从严管理教育。

“你问我怎么看待自己的罪刑?我想请问警官:同样是在一个国家,同样是执行一部法律,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作案,后果完全不一样呢?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看来,该犯思想顽固,态度恶劣,不能认罪服法,且带有明显反社会心理,应该被列为重点犯严加管控,并落实攻坚教育。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刘玉功,曾长期从事教学和文秘工作,热爱文学,业余自由创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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