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之美,美在整齐、抑扬、回环

语言的形式之所以能是美的,因为它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这些美都是音乐所具备的,所以语言的形式美也可以说是语言的音乐美。在音乐理论中,有所谓音乐的语言;在语言形式美的理论中,也应该有所谓语言的音乐。音乐和语言不是一回事,但是二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音乐和语言都是靠声音来表现的,声音和谐了就美,不和谐就不美。整齐、抑扬、回环,都是为了达到和谐的美。在这一点上,语言和音乐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

语言形式的美不限于诗的语言,散文里同样可以有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和回环的美。从前有人说,诗是从声律最优美的散文中洗练出来的;也有人意识到,具有语言形式美的散文却又正是从诗脱胎出来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是语言,就可能有语言形式美存在,而诗不过是语言形式美的集中表现罢了。

[五代]周文矩《文苑图》(局部)

01

整齐的美

在音乐上,两个乐句构成一个乐段。最整齐匀称的乐段是由长短相等的两个乐句配合而成的,当乐段成为平行结构的时候,两个乐句的旋律基本上相同,只是以不同的终止来结束,这样就形成了整齐的美。同样的道理应用在语言上,就形成了语言的对偶和排比。对偶是平行的、长短相等的两句话,排比则是平行的、但是长短不相等的两句话,或者是两句以上的、平行的、长短相等的或不相等的话。

远在第二世纪,希腊著名历史学家普鲁塔克就以善用排比的语句为人们所称道。直到现在,语言的排比仍然被认为修辞学的重要手段之一。但是,排比作为修辞手段虽然是人类所共有的,对偶作为修辞手段却是汉语的特点所决定的(当然,和汉语同一类型的语言也能有同样的修辞手段。)。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现代汉语虽然双音词颇多,但是这些双音词大多数都是以古代单音词作为词素的,各个词素仍旧有它的独立性。这样就很适宜于构成音节数量相等的对偶。对偶在文艺中的具体表现,就是骈体文和诗歌中的偶句。

骈偶的来源很古。《易·乾·文言》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说:“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诗·召南·草虫》说:“喓喓草虫,趯趯阜螽。”《邶风·柏舟》说:“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小雅·采薇》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种例子可以举得很多。

六朝的骈体文并不是突然产生的,也不是由谁规定的,而是历代文人的艺术经验的积累。秦汉以后,文章逐渐向骈俪的方向发展。例如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说:“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又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这是正向着骈体文过渡的一个证据。从骈散兼行到全部骈俪,就变成了正式的骈体文。

对偶既然是艺术经验的积累,为什么骈体文又受韩愈等人排斥呢?骈体文自从变成一种文体以后,就成为一种僵化的形式,缺乏灵活性,从而损害了语言的自然。骈体文的致命伤,还在于缺乏内容,言之无物。作者只知道堆砌陈词滥调,立论时既没有精辟的见解,抒情时也没有真实的感情。韩愈所反对的也只是这些,而不是对偶和排比。他在《答李翊书》里说:“惟陈言之务去。”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里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他并没有反对语言中的整齐的美。没有人比他更善于用排比了:他能从错综中求整齐,从变化中求匀称。他在《原道》里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又说:“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这样错综变化,就能使文气更畅。尽管是这样,他也还不肯放弃对偶这一个重要的修辞手段。他的对偶之美,比之庾信、徐陵,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试看他在《送李愿归盘谷序》所写的“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在《进学解》所写的“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在《答李翊书》所写的“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哪一处不是文质彬彬、情采兼备的呢?

总之,如果我们能够做到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板,语言中的对偶和排比,的确可以构成形式的美。在对偶这个修辞手段上,汉语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这一艺术经验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02

抑扬的美

在音乐中,节奏是强音和弱音的周期性的交替,而拍子则是衡量节奏的手段。譬如你跳狐步舞,那是四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三拍是次强拍,第二、四两拍都是弱拍;又譬如你跳华尔兹舞,那是三拍子,第一拍是强拍,第二、三两拍都是弱拍。

节奏不但音乐里有,语言里也有。对于可以衡量的语音单位,我们也可以有意识地让它们在一定时隙中成为有规律的重复,这样就构成了语言中的节奏。诗人常常运用语言中的节奏来造成诗中的抑扬的美。西洋的诗论家常常拿诗的节奏和音乐的节奏相比,来说明诗的音乐性。在这一点上说,诗和音乐简直是孪生兄弟了。

由于语言具有民族特点,诗的节奏也具有民族特点。音乐的节奏只是强弱的交替,而语言的节奏却不一定是强弱的交替;除了强弱的交替之外,还可以有长短的交替和高低的交替(上文所说的都是可衡量的语音单位,因音的长度、强度、高度都是可以衡量的。)。譬如说,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长短音的区别很重要,希腊诗和拉丁诗的节奏就用的是长短律;在英语和俄语中,轻重音的区别很重要,英国诗和俄国诗的节奏就用的是轻重律。因此,希腊、罗马诗人的抑扬概念,跟英、俄诗人的抑扬概念不同。尽管用的是同样的名称,希腊、罗马诗人所谓抑扬格指的是一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一轻一重;希腊、罗马诗人所谓扬抑格指的是一长一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一轻;希腊、罗马诗人所谓抑抑扬格指的是两短一长,英、俄诗人指的是两轻一重;希腊、罗马诗人所谓扬抑抑格指的是一长两短,英、俄诗人指的是一重两轻。

汉语和西洋语言更不相同了。西洋语言的复音词很多,每一个复音词都是长短音相间或者是轻重音相间的,便于构成长短律或轻重律;汉语的特点不容许有跟西洋语言一样的节奏。那么,汉语的诗是否也有节奏呢?

从传统的汉语诗律学上说,平仄的格式就是汉语诗的节奏。这种节奏,不但应用在诗上,而且还应用在后期的骈体文上,甚至某些散文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也灵活地用上了它。

平仄格式到底是高低律呢,还是长短律呢?我倾向于承认它是一种长短律。汉语的声调和语音的高低、长短都有关系,而古人把四声分为平仄两类,区别平仄的标准似乎是长短,而不是高低。但也可能既是长短的关系,又是高低的关系。由于古代汉语中的单音词占优势,汉语诗的长短律不可能跟希腊诗、拉丁诗一样,它有它自己的形式。这是中国诗人们长期摸索出来的一条宝贵的经验。

汉语诗的节奏的基本形式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这是四言诗的两句。上句是两扬两抑格,下句是两抑两扬格。平声长,所以是扬;仄声短,所以是抑。上下两句抑扬相反,才能曲尽变化之妙。《诗·周南·关雎》诗中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就是合乎这种节奏的。每两个字构成一个单位,而以下字为重点,所以第一字和第三字的平仄可以不拘。《诗·卫风·伯兮》诗中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同样是合乎这种节奏的。在《诗经》时代,诗人用这种节奏,可以说是偶合的、不自觉的,但是后来就渐渐变为自觉的了。曹操《短歌行》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土不同》的“心常叹怨,戚戚多悲”;《龟虽寿》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些就不能说是偶合的了。这两个平仄格式的次序可以颠倒过来,而抑扬的美还是一样的。曹操的《土不同》的“水竭不流,冰坚可蹈”;《龟虽寿》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就是这种情况。

有了平仄的节奏,这就是格律诗的萌芽,这种句子可以称为律句。五言律句是四言律句的扩展;七言律句是五言律句的扩展。由此类推,六字句、八字句、九字句、十一字句,没有不是以四字句的节奏为基础的。

五字句比四字句多一个字,也就是多一个音节。这一个音节可以加在原来四字句的后面,叫做加尾;也可以插入原来四字句的中间,叫做插腰。加尾要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反,所以平平仄仄加尾成为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加尾成为仄仄平平仄;插腰要和前一个字的平仄相同,所以平平仄仄插腰成为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插腰成为仄仄仄平平。

五言律诗经过了一个很长的逐渐形成的过程。曹植的《箜篌引》有“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白马篇》有“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赠白马王彪》有“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情诗》有“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这些已经是很完美的五言律句了,但是这种上下平仄相反的格式还没有定型化,曹植还写了一些平仄相同(后人叫做失对)的句子,例如《美女篇》的“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又说:“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到了这个时候,诗的平仄逐渐有了定格。但是齐梁的诗仍有不对、不粘的律句。沈约自己的诗《直学省秋卧》:“秋风吹广陌,萧瑟入南闱。愁人掩轩卧,高窗时动扉。虚馆清阴满,神宇暖微微。网虫垂户织,夕鸟傍檐飞。缨佩空为忝,江海事多违。山中有桂树,岁暮可言归。”分开来看,句句都是律句;合起来看,却未能做到多样化的妙处,因为不粘、不对的地方还很多。到了盛唐,律诗的整个格式才算定型化了。

从五言律诗到七言律诗,问题很简单:只消在每句前面加上平仄相反的两个字就成了。从此以后,由唐诗到宋词,由宋词到元曲,万变不离其宗,总不外是平仄交替这个调调儿(关于诗词的格律,参看拙著《诗词格律》和《诗词格律十讲》,这里不再叙述。)。七减四成为三字句,二加四成为六字句,三加五成为八字句,四加五或二加七成为九字句,如此等等,可以变出许多花样来。甚至语言发展了,声调的种类起了变化,而平仄格式仍旧不变。试看马致远的《秋思》:“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这个曲调是《拨不断》,头两句都要求收音于平声,第五句要求收音于仄声,按《中原音韵》,“竭”和“绝”在当时正是读平声,“缺”字在当时正是读仄声(去声)。当时的入声字已经归到平、上、去三声去了,但是按照当代的读音仍旧可以谱曲。

直到今天,不少的民歌,不少的地方戏曲,仍旧保存着这一个具有民族特点的、具有抑扬的美的诗歌节奏。汉语的声调是客观存在的,利用声调的平衡交替来造成语言中的抑扬的美,这也是很自然的。

新诗的节奏不是和旧体诗词的节奏完全绝缘的,特别是骈体文和词曲的节奏,可以供我们借鉴的地方很多。已经有些诗人在新诗中成功地运用了平仄的节奏。现在试举出贺敬之同志《桂林山水歌》开端的四个诗行来看:

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这四个诗行同时具备了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整齐的美很容易看出来,不必讨论了。回环的美下文还要讲到,现在单讲抑扬的美。除了衬字(“的”字)不算,“神姿仙态桂林山”和“如情似梦漓江水”,十足地是两个七言律句。我们并不说每一首新诗都要这样做,但是当一位诗人在不妨碍意境的情况下,能够锦上添花地照顾到语言形式美,总是值得颂扬的。

不但诗赋骈体文能有抑扬的美,散文也能有抑扬的美,不过作家们在散文中把平仄的交替运用得稍为灵活一些罢了。我从前曾经分析过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认为其中的腔调抑扬顿挫,极尽声音之美。例如“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这两句话的平仄交替是那样均衡,决不是偶合的。前辈诵读古文,摇头摆脑,一唱三叹,逐渐领略到文章抑扬顿挫的妙处,自己写起文章来不知不觉地也就学会了古文的腔调。我们今天自然应该多作一些科学分析,但是如果能够背诵一些现代典范白话文,涵泳其中,抑扬顿挫的笔调,也会是不召自来的。

03

回环的美

回环,大致说来就是重复或再现。在音乐上,再现是很重要的作曲手段。再现可以是重复,也可以是模进。重复是把一个音群原封不动地重复一次,模进则是把一个音群移高或移低若干度然后再现。不管是重复或者是模进,所得的效果都是回环的美。

诗歌中的韵,和音乐中的再现颇有几分相像。同一个音(一般是元音,或者是元音后面再带辅音)在同一个位置上(一般是句尾)的重复,叫做韵。韵在诗歌中的效果,也是一种回环的美。当我们听人家演奏舒伯特或托赛利的小夜曲的时候,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个音群,我们不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很有韵味;当我们听人家朗诵一首有韵的诗的时候,每句或每行的末尾总是同样的元音(有时是每隔一句或一行),我们不但不觉得单调,反而觉得非常和谐。

依西洋的传统说法,韵脚是和节奏有密切关系的。有人说,韵脚的功用在于显示诗行所造成的节奏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参看A·Dorchain《诗的艺术》第102页。)。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这种看法是以西洋诗为根据的,对汉语诗来说不尽适合。因为汉语诗不都是有节奏的,也不一定每行、每句都押韵。但是,从诗的音乐性来看韵脚,这一个大原则是和我们的见解没有矛盾的。

散文能不能有韵?有人把诗歌称为韵文,与散文相对立,这样,散文似乎就一定不能有韵语了。实际上并不如此。在西洋,已经有人注意到鲁索在他的《新爱洛伊丝》里运用了韵语(参看A·Dorchain《诗的艺术》27页。)。在中国,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易经》和《老子》大部分是韵语,《庄子》等书也有一些韵语。古医书《黄帝内经》(《素问》《灵枢》)充满了韵语。在先秦时代,韵语大约是为了便于记忆,而不是为了艺术的目的。到了汉代以后,那就显然是为了艺术的目的了。如果骈体文中间夹杂着散文叫做“骈散兼行”的话,散文中间夹杂着韵语也可以叫做“散韵兼行”。读者如果只看不诵,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如果多朗诵几遍,韵味就出来了。

例如枚乘《上书谏吴王》一开头“臣闻得全者昌,失全者亡”(《汉书》作“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今依李兆洛《骈体文钞》。),就是韵语。下文:“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结”“出”“发”“脱”四字押韵,“天”“山”“安”“难”四字押韵。又:“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闻”“言”押韵,“知”“为”押韵。又:“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基”“胎”“来”押韵。又:“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差”“过”押韵。又:“夫十围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蘖”“绝”“拔”押韵,“生”“形”押韵。

又如柳宗元《愚溪诗序》:“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这里是“违”和“归”押韵,“夷”和“知”押韵(也可以认为四字一起押韵,算是支、微通押)。

又如柳宗元《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酿,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值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徐。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这里是“芜”和“涂”押韵,“丘”和“浏”押韵(虚字前韵),“出”和“位”押韵(出,尺类切,读chuì),“舒”“徐”和“隅”押韵,“仆”和“怒”押韵。

又如大家所熟悉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鱼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里“霏”和“开”押韵(不完全韵),“空”和“形”押韵(不完全韵),“摧”和“啼”押韵(不完全韵),“讥”和“悲”押韵,“明”“惊”和“顷”“泳”“青”押韵(平仄通押),“璧”和“极”押韵,“忘”和“洋”押韵。作者并不声明要押韵,他的押韵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受任何格律的约束,所以可以用不完全韵,可以平仄通押,可以不遵守韵书的规定(如“讥”和“悲”押,“明”“惊”和“青”押,“璧”和“极”押)。这一条艺术经验似乎是很少有人注意的。

赋才是真正的韵文。我们主张把汉语的文学体裁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散文,第二类是韵文,第三类是诗歌。韵文指的就是赋,有人把赋归入散文,那是错误的(陈钟凡先生的《中国韵文通论》把诗、赋都归韵文,那比把赋归入散文好得多。)。单从全部押韵这一点说,它应该属于诗的一类。但是有许多赋并没有诗的意境,所以只好自成一类,它是名副其实的韵文。赋在最初的时候,还不十分注意对偶,更无所谓节奏。到了南北朝,赋受骈体文的影响,不但有了对偶,而且逐渐有了节奏。例如庾信的《哀江南赋》,等于后期的骈体文加韵脚,兼具了整齐的美、节奏的美、回环的美,这简直就是一篇史诗。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则又别开生面,多用“也”“矣”“焉”“哉”“乎”,少用对偶和节奏,使它略带散文气息,而韵脚放在“也”“矣”“焉”“哉”“乎”的前面,令人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是遥远地继承了《诗经》的优点,而又加以发展的一种长篇抒情诗。我常常设想:我们是否也可以拿“呢”“吗”“的”“了”来代替“也”“矣”“焉”“哉”“乎”来尝试一种新的赋体呢?成功的希望不是没有的。

[金]武元直 《赤壁图》(局部)

韵脚的疏密和是否转韵,也有许多讲究。《诗经》的韵脚是很密的:常常是句句用韵,或者是隔句用韵。即以句句用韵来说,韵的距离也不过像西洋的八音诗。五言诗隔句用韵,等于西洋的十音诗。早期的七言诗事实上比五言诗的诗行更短,因为它句句押韵(所谓柏梁体),事实上只等于西洋的七音诗。从鲍照起,才有了隔句用韵的七言诗,韵的距离就比较远了。我想这和配不配音乐颇有关系。词的小令最初也配音乐,所以韵也很密。曲韵原则上也是很密的,只有衬字太多的时候,韵才显得疏些。直到今天的京剧和地方戏,还保持着密韵的传统,就是句句用韵。在传唱较久的京剧或某些地方戏曲中,还注意到单句押仄韵,双句押平韵(如京剧《四郎探母》和《捉放曹》等),这大约也和配音乐有关。

一韵到底是最占势力的传统韵律。两句一换韵比较少见,必须四句以上换韵才够韵味,而一韵到底则最合人民群众的胃口。打开郑振铎的一部《中国俗文学史》来看,可以说其中的诗歌全部是一韵到底的。我们知道,元曲规定每折必须只用一个韵部。例如关汉卿《窦娥寃》第一折押尤侯韵,第二折押齐微韵,第三折押先天韵,第四折押皆来韵。直到现代的京剧和地方戏,一般也都是一韵到底的。例如京剧《四郎探母·坐宫》押言前辙,《捉放曹·宿店》押发花辙。在西洋,一韵到底的诗是相当少的。可见一韵到底,也表现了汉语诗歌的民族风格。

双声、叠韵,也是一种回环的美。这种形式美在对仗中才能显示出来。有时候是双声对双声,如白居易《自河南经乱……》“田园零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以“零落”对“流离”;又如李商隐《落花》“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以“参差”对“迢递”。有时候是叠韵对叠韵,如杜甫《秋日荆南述怀》“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以“苍茫”对“展转”;又如李商隐《春雨》“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以“晼晚”对“依稀”。又有以双声对叠韵的,如杜甫《咏怀古迹》第一首“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以“支离”对“漂泊”(漂:滂母字;泊:并母字,这是旁纽双声。);又如李商隐《过陈琳墓》“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以“埋没”对“荒凉”。双声、叠韵的运用并不限于联绵字,非联绵字也可以同样地构成对仗。

杜甫是最精于此道的。现在随手举出一些例子,《野人送朱樱》“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以“细写”对“匀圆”;《吹笛》“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以“律吕”对“关山”;《咏怀古迹》第二首“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以“怅望”对“萧条”(“萧条”是联绵字,但“怅望”不是联绵字);第三首“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以“朔漠”对“黄昏”(朔:觉韵字;漠:铎韵字,唐时两韵读音已经相近或相同。黄:匣母字;昏:晓母字,这是旁纽双声。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以双声的“清浅”对叠韵的“黄昏”,正是从老杜学来的。);第四首“翠华想象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以“想象”对“虚无”(虚:鱼韵字;无:虞韵字,这是邻韵叠韵。)。这都不是偶然的。

上面所说的语言形式的三种美——整齐的美、抑扬的美、回环的美——总起来说就是声音的美,音乐性的美。由此可见,有声语言才能表现这种美,纸上的文字并不能表现这种美。文字对人类文化贡献很大,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它始终是语言的代用品,我们要欣赏语言形式美,必须回到有声语言来欣赏它。不但诗歌如此,连散文也是如此。叶圣陶先生给我的信里说:“台从将为文论诗歌声音之美,我意宜兼及于文,不第言古文,尤须多及今文。今文若何为美,若何为不美,若何则适于口而顺于耳,若何则仅供目治,违于口耳,倘能举例而申明之,归纳为若干条,诚如流行语所称大有现实意义。盖今人为文,大多数说出算数,完篇以后,惮于讽诵一二遍,声音之美,初不存想,故无声调节奏之可言。试播之于电台,或诵之于会场,其别扭立见。台从恳切言之,语人以此非细事,声入心通,操觚者必须讲求,则功德无量矣。”叶先生的话说得对极了,可惜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希望有人从这一方面进行科学研究,完成这个“功德无量”的任务。

朱自清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词句,欣赏也偏重在音乐上,跟吟诵诗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响所引起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象力,这个得有长期的修养才成。”(朱自清《论百读不厌》)我看利用语言形式美来引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注重词句自然是不对的,但重视语言的音乐性,也是非常应该的。我们应该把内容和形式很好地统一起来,让读者既能欣赏诗文的内容,又能欣赏诗文的形式。

本文转载自“中华书局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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