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先生,四十年画竹,五十年画兰,最爱楼上佳人架上书
书带堂也叫书带草堂,是郑氏堂号之一。
一、郑氏“书带草堂”
有时候,植物比人类幸福,雨水比眼泪幸福。
自从工作调到异地后,我便开始了一人独居的生活。当对一座城市不再陌生的时候,我却学会了在孤寂中沉默,不再赴朋友饭局,不再进茶楼闲聊,常常是捧着一本书,读得心寒眸酸了就默对着书桌上一钵植物。
两年里,买了二百多本书,莳养了二十多钵植物,就像顾城的诗句:“草在结它的种子,树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而世间的懂得,有时关乎一草一木——春天,雪梅开在书桌上;夏天,茉莉馨香飘荡得满屋都是,荷在缸中绽着,那兰草摇曳着整个墙面,过分地绿着。窗前的青藤枝繁叶茂,一场秋雨来了,蝉声立刻喑哑了许多。生活就应该过得云闲水静,看庭前花开花落,就像每天离家回家,长长巷子两旁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和人撒着娇似的,真惹相思。
案头的书带草
书桌上经年摆放着的是一钵书带草。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后来,我得知书带草就是现在庭院经常种植的细叶麦冬,丛生一圈,叶如韭而更细长,性柔韧,色翠绿鲜润,若植之盆钵,蓬蓬四垂,颇堪清玩。趁一个周末闲暇,我带着书童去大学后山挖书带草,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后来看到书童在竹林间嘶咬一丛青草,细细叶子,挂着几颗红豆似的浆果,就是我找也找不到的书带草,喜滋滋挖了一大袋子,剪去长根枯叶,中号紫砂钵栽得满满的。书带草无处不宜,不畏炎热,不怕严寒,我就想也不想直接把这钵书带草放置书桌上了。墙上正悬挂着一幅书法,纸的白,墨的黑,草的绿,还有笔的健拔,字的清隽,我心里就有一种梦想终会开出现实的花来的喜悦。一天又一天,书带草似乎真得到水墨滋养,长得格外好,细细长叶碧而透亮,或苍润,或明秀,或幽深,或静谧的意象结合在一起,凝眸时恍若找到了美妙的契合,让灵魂找到了自在的状态,一种灵魂回归的松驰、舒服、踏实与妥贴。
一个夜晚在书上读到苏青,张爱玲唯一钟情的女子,写《结婚十年》真是豪气泼辣,根本无所顾虑。后来张爱玲到美国,而她蛰居一间陋室,人生所有的寄托,居然是养些花草,病重期间在信中和女友说,“如果寄花籽,只寄活一季的花籽就够了……”读罢这句话,书带草映照在镜面上纤尘不染,我也平白生出许多的绿湿湿的怅然。
园林中随处可见书带草
后来有画家书写了一幅“书带草”,明净清隽,又各俱韵致,如书典雅,似带缠绵,若草飘逸,细劲、遒婉的线条有一种神融笔畅似的适意,书若人然,草则束素,从而体现作者满腹经纶的学识修养。此时,书房寂若无人,草与人皆看到自己的本心与天性,在微凉时候,是忧伤相随,是寂寞无语;在温暖时分,是美丽邂逅,是温情相拥。
当画家把“书带草”三字发给我后,我突然心生借为书房之用人的念头。他随即说出“书带草堂”,我却戏言小女子适合借用“草堂”么。后来,画家给我发来一张画册截图,我不知为谁所画,却一眼看到画上的“书带草堂”。告知是恽南田的画,我一查便知道了乃是《茂林石壁图》,题款:“晨起,过书带草堂,值主人卧未起。戏拈此纸试笔,作梅花庵主茂林石壁图。墨彩淋漓,峭拔十仞,正孙过庭所谓‘偶然欲书,一合也’。东园寿平识。”寿平即南田,这段题跋寥寥数十字,似乎就像电影中的镜头,回放了南田作此画时的情景,是多么的美妙,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想。
恽南田是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其诗词清新、书法俊秀、画笔生动,时称“南田三绝”。《茂林石壁图》无创作年代,参以落款书法,当为晚年所作。此作人誉籍甚,恽南田自己也对此作颇为得意,晨起在书带草堂,借用人家的笔墨,不仅没有不适应,信笔挥洒反而有孙过庭所言“乖合论”的“偶然欲书”的感觉。画中,精绝的临古功力与娴妙的写生本领相结合,恽南田用诗人般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寂静、清新、高逸的茂林石壁:石壁用逸笔皴染,再以浓墨破之,使色泽灰洁,简练秀俏,充分显示出山石的坚硬质感重迭,中间蜿蜒一条山涧清灵秀洁,右边水岸石隙之处,五六株古树虬曲,疏疏密密间有鸾惊蛇舞之势,不同树种,参差错落,使画面充满了透彻的植物气息,以致一种幽冷旷澹韵致盎然绢素之间。笔墨本无情,然运笔者有情,作画即摄情,於是鉴画者不得不生情。我尤爱这几棵树,洗尽尘滓,独存孤迥,不仅给观者以无限遐思,同时也使空间更加开阔,为作品增添了一种深邃与空灵的韵味,其中散溢的阳春白雪般的高贵气息,令人品之不尽,就像画家自己所说“余画树,喜作高柯古爱,爱其昂霄之姿,含霜激风挺立不惧”。
南田画上“书带草堂”四字的笔墨痕迹里,分明记录着时间停止运行的时刻。茂林、石壁以及一切事物都在静止,只有读书人老去,画家亦老去。
恽南田去世三年后,郑板桥出生。郑板桥即郑燮,江苏兴化人,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扬州八怪之一,其诗、书、画亦称“三绝”。他在《板桥自叙》中自述兴化郑家有两位远祖,其中一位是“书带草堂”主,祠堂也名曰“书带草堂”,板桥诗中有“剪取吾家书带草”,又曾自刻过印章“书带草”。在这里,书带草堂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人文概念,唯美、典雅,深藏于读书人的梦中,成全了中国文人茂林一样的文化品格和石壁一样的人文精神。
草亦尊经,画家又叮嘱一句:好好养着。
郑板桥雕像
二、四十年画竹,五十年画兰
我曾经读到一幅金农自画像题记:“十年前,卧疾江乡,吾友郑板桥进士宰潍县,闻予捐世,服缌麻,设位而哭。沈上舍房仲道赴东莱,乃云冬心先生虽撄二竖,至今无恙也。板桥始破涕改容,千里致书慰问。予感其生死不渝,赋诗报谢之。近板桥解组,予复出游,尝相见广陵僧庐。予仿昔人自为写真寄板桥。板桥擅墨竹,绝似文湖州,乞画一枝,洗我满面尘土可乎?”
金农年长郑板桥六岁,画竹却自称是学郑板桥的。我还记得第一次欣赏郑板桥的纸媒原画,在湖南省博物馆的三楼展厅,右边T型角落悬挂着郑板桥的一幅兰竹图,没有玻璃罩盖,纸已泛黄,画上几枝竹叶墨黑一团密得透不过气来,竹下几笔兰花却是盎然。几年过去,我一直忘记不了三百年前的那幅兰竹,清风明月,偶尔萦绕一帘幽梦。
郑板桥二十岁左右即寓居扬州,像那个时代多数汉族读书人放弃科举一途,是避祸自保,而到扬州去卖字卖画。扬州,使人联想到运河,联想到盐,也联想到财富与繁华。然而,扬州以名园、胜景、文酒会的文艺活动背景,与大多数艺术家所居住的肃穆幽静的古寺,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森森的古木、和简朴洁净的僧舍,不仅适合于他们的创作,更适合他们拮据的境况。郑板桥寓居城外的于天宁寺,自始没有享受到扬州的繁华,自始就那样的困窘,那样的疲于奔命,受着命运的拨弄,所享有的,便仅是那些在饥饿、贫困中坚持理想的艺术家们“相濡以沫”的友谊,如冬心,如李鱓,互相激赏,互相扶持,但互不模仿,这就是他们之间长久不变的情谊。
郑板桥的墨兰图
《清代学者像传》记载,郑板桥一生的三分之二岁月都在为竹传神写影。郑板桥也曾有诗写道:“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至于为什么画竹,郑板桥又有一番说明:“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其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咚咚作小鼓声。于是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我对竹不陌生,生活所居随处见竹。欣赏郑板桥的墨竹,慨叹竹移纸上是那么的脱尽时习,那么的秀劲绝伦,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幽静得永远像一个梦,梦境里青梅竹马的往事如夜半风声、竹声、水声让人一生无法忘怀。
可是,郑板桥临终那年也曾题诗:“七十三岁人,五十年画兰,任他雷雨风,终久不凋残。”他的题兰花诗就有七八十首,兰画更多。关于郑板桥画兰,传说不少,有说他一夜梦中躺在兰花之上,醒来之后,兰花便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了;有说他一日走在山中,跟在一个窈窕少女的身后,从她美丽的背影感受到兰花的婀娜多姿,而身发兰馨,肢如兰叶,与兰花合而为一。因为那少女便是兰花仙子,给了他一身的兰花仙气……但这都是传说,奇是奇,却少了点人间烟火。或许,在这位文人画家心里,竹如自己,兰似妻女,最让他一生牵念。
郑板桥的墨兰图
作为女性,我也偏爱他笔下的兰草。
郑板桥对兰花的爱,可谓及至肺腑。看他的“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问是谁与友,是我郑大郎。友他在空谷,不喜见炎凉。愿吾后嗣子,婚媾结如兰”,自己爱还嫌不够,还希望子女“结如兰”。郑板桥罢官从山东回到扬州后,女儿出嫁,他画了一幅兰花作妆奁,题诗曰:“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乾隆戊寅,板桥老人为二女适袁氏作。”虽说嫁妆只是一幅画,但我想其女儿定是很感激父亲,这几笔兰,清雅极致,十里春风。
江浙是兰蕙之乡,有人读书下棋,有人赋诗作画,也有人莳花弄草。郑板桥骨子里是一介文人,有风情,有风致,有风韵。他曾在一幅题兰画中说:“余种兰数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归之色。因移植于太湖石黄石之间,山之阴,石之缝,既已避日,又就燥,对吾堂亦不恶也。来年忽发箭数十,挺然直上,香味坚厚而远。又一年更茂。乃知物亦各有本性。赠以诗曰: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尘世纷纷植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养过兰的人,读这段百余文字当会心一笑。自从有了自己的书房,窗外修竹,窗里幽兰,闲暇之日常常是独坐南窗,对芳兰,读旧书,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亦适然自惊。入秋后,书案置放一钵梅兰,为朋友送给画家,带不走留于我处,三年不发一叶不着一花,今春我把它搬到楼下淋梅雨,又置石子沥水,不久竟然齐唰唰地发了一圈新叶,半月前猛不伶仃又抽出淡红色的一支花梗,再过几日且蕾且放。就想,郑板桥如此懂兰之人,他画兰、写兰便十分投入,笔里清闲,墨也斓斑。
走进扬州八怪纪念堂,尽管知道全是复制品,我也细细欣赏厨窗展览的书画,尤喜郑板桥的一幅墨兰,题诗:“画得盆花蕙草新,春风已过有余春;折来数片新篁叶,好为名葩小拂尘。”郑板桥画兰竹图,兰往往是生于竹下,像这般兰为主、竹为辅且以竹枝为兰蕙之拂尘,别出心裁,极为少见。画面上,兰开瓦缶中,叶郁郁葱葱,花繁繁华华,底下横斜一枝细细青竹,朗然入目,是那么的细密和敏感,牵动着我的朴素而清洁的往事,包括茂林里的阳光、凉风、花香,石壁下的流水、橹声、鸟语,甚至,墨汁在纸上的洇染。
郑板桥在扬州,最敬佩的是石涛,最知心的是金农。我到了扬州,走进西方寺金农寄居室,奔赴蜀岗拜谒石涛墓,去高邮路过却也未能到达兴化,未能去仰慕那座“书带草堂”,未能执一朵兰花去拜谒郑板桥墓。郑板桥的兰,是一个抓不住的梦境,所以它并不属于我,只属于时间。我与它的遇见,就像万事万物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偶然重叠在同一个坐标上才有了凝眸,等在一种相对运动中慢慢流逝之后,它就像记忆或者云烟一样无法触摸了。
兴化的郑板桥故居
三、唯君心地有芝兰
那一朵清幽,拥着一个冬天的清醒,怀着一个春天的想望。
路过兴化,我也感觉到江南水乡的绮丽,粉墙黛瓦,雕栏镂窗,陌上轻烟,满径落红,烟笼寒水月笼纱,涵蕴着自然,也晕染着心情。郑板桥生于兴化,也终老于兴化,甚至板桥名字也因怀念家乡的一座古板桥而来。在兴化,一个叫西邨的江边小村,幽静得像一个梦,在流水和红木板桥的环绕中,有茂密的竹林,有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郑板桥小时候总随母亲郝氏来到西邨,早晨,当他伏在枕上半醒半睡的时候,楼下便已传来一阵阵甜美的卖兰花的声音,把他引入更绮丽的梦中。
在这里,郑板桥有一段青梅竹马式的初恋。郑板桥少年时的玩伴有表姐王一姐,梳一个小小丫鬟,浑身上下则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也许由于小,由于这副男孩子的性格和打扮,才跟板桥相处得更亲密,更自然。每次板桥放学回来,她总是缠着他,借他的笔在脸上涂涂抹抹。偶尔一两句话不对了她的意,小脸上立刻变得红红的。郑板桥是个深情的人,在漂泊、失意的岁月中,青梅竹马的两情恋恋,不知多少次在他的梦里出现。人到中年,再回兴化时,意外见到王一姐,仍旧可以感觉到往日的温情,可是见了面却又什么话也不出来,二十年之隔,早已人事全非了。追忆,怀念,以及眷眷情怀,他写进了一首《贺新郎·赠王一姐》:“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郑板桥故居外景
除了懵懂的初恋,郑板桥曾有三段姻缘,徐氏、郭氏与饶氏。雍正九年徐夫人死后,板桥娶了位继室郭夫人;乾隆二年,即徐夫人殁后六年,板桥又娶饶氏。当时郑板桥已四十五岁,饶氏仅十九岁,在丧父丧子之余,饶氏活泼、乐观而温顺,对郑板桥内心的创伤有着无比的平复作用,很能触发他创作的灵思。他们的这段姻缘十分美满,两人一直到老都十分融洽。郑板桥并且在《扬州杂记卷》中记述了他和饶氏的这一段传奇故事:雍正十三年,当时郑板桥正在扬州卖画,而且正处于穷困落魄之际。尽管如此,兴好交流的板桥对访古寻幽的兴趣丝毫未减,那日,他去寻访一个叫“玉勾斜”的地方,走到一家人门前,惊觉门前的对联是自己的诗作,就向户主饶夫人问个究竟,饶夫人说自己的女儿极爱郑板桥的作品,他忙道自己正是郑板桥,饶夫人马上把女儿五娘叫出来,两人情意相谐,当场定下终生。后来虽遭波折,但饶氏忠贞不二,又得义士程羽宸相助,才子佳人终成眷属。
郑板桥观竹雕像
在郑板桥的诗文中,妻子似乎多与贫病愁苦联结在一起,给人一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意象。然而,饶氏却永远是欢乐与青春的象征。如果说孟娟像一朵梅花,清绮美丽,一旦遭遇风雨就免不了花开花谢的凄婉零落。饶氏虽不识字,却像一枝晴竹历经风雨,陪伴郑板桥一年又一年。从郑板桥自己的诗词等资料中可以看出,郑板桥与饶氏两人互敬互爱,情投意合。尤其是在板桥中了进士,生活状况渐渐好转之后,他常常带着适意的心情描写他们的爱情生活。如他写第一次写饶氏:“小妇最怜消渴疾,玉盘红颗进冰桃。”又如“楼上佳人架上书,烛光微冷月来初。偷开绣帐看云鬓,擘短牙签拂蠹鱼。谢傅青山为院落,隋家芳草入园疏。思乡怀古兼伤暮,江雨江花尔自如。”(见《怀扬州旧居》)总之,饶氏虽然仅仅是一个妾的身份,但她在郑板桥的心目中却较之正妻还要重要。饶氏的聪明、娇怜、漂亮都使她拥有更多的资本获得板桥的宠爱,同样她也为郑板桥的私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这应该说是郑板桥落拓人生的一大慰藉。
郑板桥的兰竹图
巷陌百姓是喜欢郑板桥的,人生本已凄苦,谁又不祈盼像一株兰草历经风雨仍旧劲秀寒葩呢?郑板桥书画上有一枚耐人寻味的闲章——“十年县令”。“十年县令”, 从案无留牍、爱民如子,到开仓赈济、罢官归去,即使过去了三百多年,人们说起这个县令仍旧会想到他的《衙斋听竹图》,三四竿墨竹清瘦苍劲,浓淡相宜,深浅相间,变化多端,最出彩的是图右下角的题跋:“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听竹本是件赏心的乐事,但画家却提醒赏画之人在赏竹的同时别忘关心人间的疾苦。而这,就是郑板桥画作的精髓,追求画外之意,讲究意在笔先。
十年的岁月,十年的颠簸,这种况味正如他自己所比喻的:“可晓金莲红烛赐,老了东坡两鬓,最辜负、朝云一枕。”——初次读到这一句时,我心里忽然隐隐疼了一下。苏轼的三个妻妾都姓王——其中最聪明最受宠爱的是“老三”王朝云。王朝云比苏轼小二十六岁,被称为苏轼的红颜知己,是她陪伴苏轼度过一生最艰难最困顿的岁月,后来朝云在惠州病逝,苏东坡写了一幅墓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想必,郑板桥思念饶氏吧。
冥冥中,雷同朝云的命运,饶氏生一子却不幸于六岁病死。然,饶氏尊夫敬夫却伴陪了郑板桥一生,郑板桥七十一岁时,与袁枚初遇于虹桥修禊席上,袁枚有诗《投板桥明府》,板桥还以“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联答赠,自负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这段佳话,足以令后人惊羡郑板桥的艳福,同时无限想象饶氏的美丽与风情。
纵观郑板桥书画一生,在绘画题材上,他选择了“专”,在笔墨风格上,他选择了“简”,笔下无怪兽猛禽,“闭门只是画兰竹”、“画家无别个,只画郑家香”,更能表现他的感触和际遇,更宜于表现那饱受压抑而坚贞自励的情怀,使人感到生命的兀傲清劲。写兰有“兰子兰孙”,有“唯君心地有芝兰”,有“自然九畹尽开花”,有画兰不似兰之石涛兰,有狂客逼写之兰,有初画赠友被窃思友再画之兰。兰,在郑板板的竹下,既有传统的高雅、王者之香的品味,“世上凡根与凡叶,岂能安顿在其中”,又有郑氏与友朋们怀才不遇的伤心,“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
郑板桥的兰,也使人联想到画家对身边女子的那一份爱慕、敬重或是怜惜。
“偏不爱花卉,爱作芝兰菖。”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