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一条被捞走的鱼
梁东方
我在河边看春天。
对岸的迎春开成了一条黄色的花带,黄色的花带与河岸并行、绵延,人们很自然地沿着河,也就是沿着这黄色的缎带漫步。有骑车的人因为是下坡,所以一溜而过,似乎是专门为了装点漫步者们的舒缓;带着孩子的,前进几步又后退几步,随着孩子无序的奔跑而做着无规则的位移;而两个年轻女人则在路上跳舞一样地拉拉扯扯地开着玩笑,屡次乐不可支地蹲到地上……
大家的意思其实都很一致,都是为了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与春天的花、春天的水、春天的宜人在一起这么一会儿。
我一直在远望,偶尔也把目光收回来,收到水面上。这样就看见了那一尾在水中静静地悬浮着的鱼。
那是一条可以说是我们印象中标准大小的鱼,不大不小,完全符合我们通常说到鱼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鱼的形象的鱼。它流线型的身体几乎一动不动地静默在水中,大约是为了找一个最安全的所在吧,所以一直在一根木棍的阴影里。
在被河水泡发了的木棍的阴影里,它只是静静地悬浮着,没有任何游动的动作,仔细看才能看到只有它圆形的嘴巴、薄翼一样透明的嘴唇在一下一下地吸着水,或者是水中的什么好吃的,我们人类的眼睛不能发现的好吃的。在好不容易于冰层之下熬过了一个冬天以后,它大概是很饿了,一刻不停地过滤着流灌到嘴里的河水。
我凝望着它,从来没有过地发现鱼在水中保持平衡的能力竟然是如此神奇:完美的鱼鳍随波逐流地微微飘动,那就是它唯一的平衡动作了;身体笔直,一点也不歪斜,一点也没有像我们人类走在一道窄窄的小路上的时候那样需要双手平伸才能维持平衡的动作,就只是那么轻轻地悬浮在水中;水就是它的空气,就是它自由自在的家园,就是造物给它安排的最恰如其分的奇妙生命世界。
我喜欢看长在树上的果实,以为让果实长在树上,其实比摘下来把它们吃掉更能让人获益,它们完美的形状、颜色和气息,都是上天赐予我们长久凝望的神谕之物。在北方干旱的环境里,我几乎没有什么机会看见在水中的鱼,今天一见,觉着水中的鱼的美妙一点也不亚于树上的果实,甚至更复杂、更精致、更不可思议,更有天地之间的玄机……
这时候,一个显然是被春天的温暖热到了而将红色的外套围在腰里的年轻人走过来,他看到了这条鱼!他实际上是一直在沿着河岸在水中找鱼,找鱼是他沿着河岸走的唯一动力,也是让他在春天的户外唯一可以有兴趣的事情。
我几乎是本能地在他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赶紧将目光挪开了,避免他顺着我的目光发现鱼。鱼被另一个人发现以后,将意味着什么其实是很清楚的。然而一切都还是晚了,他立刻连奔带跑地去叫了一个拿着抄网的人。我想把那条鱼赶走,赶到远离岸边的深水里去,已经来不及了。
那拿着抄网的人显然非常有经验,他小心心翼翼地将抄网拉到最长,然后将网口正对着鱼头的朝向,轻轻地撞开那鱼赖以躲避的木棍,一下就把鱼抄了上来。
鱼在离开水面的那一刻显然很意外,它知道自己的宿命,但是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刻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临;它是努力挣扎了一下的,但是挣扎只进行了一下,也就不动了。
现在回想,它是不是在水里就已经处于一种濒死状态了?还是它知道死之将至,心灰意懒,再无心于水世界中的遨游了?从河边水中偶然可见的情形来看,鱼的命运一如任何生物一样有生有死,终究会有一天不再能优雅地悬浮于透明的水中,而翻出肚子来,成为随着时间腐烂的一具破布一样的尸体。但是它生命的自然行程还没有走到头的时候,被这样断然窒息,总是一种有违天命的不仁、不善、不美。
所有生活在这条近于唯一的河流里的小小鱼儿们,都时时刻刻面临着河边比鱼的数量还多的钓鱼人的致命威胁。被钓走、被捞走是注定的宿命,唯一的区别仅仅是时间早晚而已。人们昼夜钓鱼,人们走到河道里去用网来回过滤,人们拿着抄网沿岸无休无止地逡巡;人们应该是并不缺鱼吃的,与付出的时间精力相比,平均下来的收获其实微乎其微,他们大多只是为了享受捕猎的乐趣。
为了这种源于本能的乐趣,他们不会以自己亲手结束了那么完美的水中生命而感到丝毫的愧疚。他们只有从自然之中获取了哪怕最微小的收获之后的满足,以及进一步寻找其他收获的不知餍足。
对于这一点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对水中鱼的不忍,也许并不是泛泛地指任何鱼,而是这一条正被我看到了、在水中将一条造物意义上的鱼的完美展现给了我的鱼!
不知道这和目前已经开始在全球肆虐的非冠瘟疫之间有没有联系,即使这一次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下一次,下下次也肯定会和别的瘟疫联系起来的。人类非为自己生存之必须而进行的捕获、而对其他生命进行的杀戮,终究会被狠狠地惩罚。可悲的是,被惩罚的时候不会精准打击的,是不分彼此的,惩罚的是全体人类。
春天一次次到来,人间却也总像是一如从前;一切都在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