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笔记:冒辟疆和董小宛何以声名远扬
梁东方
我对从概念到概念、从文章到文章式的历史研究一向木然。我以为任何历史话语一旦失去了现实的体验性也就成了无本之木,变成可有可无的呆板词汇,少了缘起的根据,少了出发点的可触摸性;充其量是沉湎于故纸堆中的一种旧闻厘清或者逻辑消遣,堪作资料已经属于没有浪费时间。而地理历史正可以避免这样的历史陷阱,从活生生的地理现场体验中生发出于当下生命相关的阐释,至少已经有了历史话语言说的非书斋化、非学究化的自然而然。
置身如皋最大的景点水绘园,从门口冒巢民先生也就是冒辟疆先生的雕像开始,就到处都盈溢着这位明末清初的才子和其小妾董小宛的影子。作为明末四公子之一,他一向被人一锤定音地称赞说是因为义不事清而显得有风骨云云;其实过去了太长时间之后人们对那样的大义逐渐已经不是很在乎,之所以能让他至今依然被提及,除了他留下的自家园林水绣园的建筑风景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和董小宛的爱情与婚姻故事。
冒辟疆多次赴南京应试不第,但是每次去都会在歌妓丛中过上一段美酒妇人、妙不可言的好日子。这是当时的社会风尚,是道德在地位钱财等级上的自然而然的理所应当;当然根基一定也是冒先生自然本能与文化倾向结合之后的自我选择。
一个个相好,一段段爱恨情仇,造化弄人,最后赎出来的女人并非最初情投意合的某一位,而是阴错阳差的后来者董小宛。董小宛随冒辟疆回到如皋,和冒的正房以及其他偏方相处融洽,这大大增加了冒与其情投意合、浓情如蜜的程度。像是古今中外很多悲剧爱情故事一样,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就最让人唏嘘。和美的生活突遭变故,不多几年董小宛去世,冒辟疆怀念之前难泯,专门写书描述家庭生活之事,其间流露出来的真诚爱意绵远悠长,成为有据可考、有详细文字为证的才子佳人佳话。
爱过但是没有写出来的情感在人类历史上成千上万,不管多么轰轰烈烈、情谊深远,如果不付诸文字,就始终只能是爱者与被爱者之间的事,无法传递他人,更无法诉诸后世。随着当事者沉没到历史深处,一切也就都做了彻底的烟消云散。这时候文字显示了自己无与伦比的力量,它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跨越时空,将曾经的时间镜像永远留给后世,留给不确定的未来者。
冒辟疆一部四千字的《影梅庵忆语》,将他和董小宛爱情的缠绵悱恻展示了出来,很好地配合了乃至助长了身后关于自己与董小宛的民间传说。尽管后世未必会有几个人去认真读那些文字本身,不过有那些文字在,就会被天然地认定人家的爱情是有根据、有细节的,是有据可考的。董小宛在爱情上主动积极,在生活中也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平淡的饮食日常做得绘声绘色,她以茶煮饭,采花制作香露,至今留下了堪比东坡肉的“董肉”以及“董糖”美食。她在夏夜中领着冒辟疆的孩子读诗,燃沉香烘托气氛,在睡前开窗放月光进来静照,置菊花于塌侧,照顾冒辟疆更是无微不至。冒辟疆深情地说自己一生的清福都在与董小宛在一起的九年时间里享尽!
世上有太多与肉身一起湮灭了的爱,世上又太少超越于肉身的时间限制的文字上的爱的表达,于是乎人们便将那些所有因为没有能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情绪情感积累,叠加到了这硕果仅存的文字之上,使之不仅是冒辟疆和董小宛还成为千千万万读者心中各自的爱之往事的喻体。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诸如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语焉不详的诗词寄托里;像苏轼的小轩窗、正梳妆那样尽管情真意切,可惜三言五语,重在极度俭省笔墨下的点睛性高度概括,余者则全凭想象,终究是没有一部西方式的完整爱情故事来得丰富和透彻。冒辟疆则以身为文,将创作和写实完美结合,现身说法地将真实的爱情用唯美的文字展示了出来,是为主流话语不讲私事的古代文字中的罕例。
文字的力量在于其当下的准确与详细,更在于其未来的可以永存。在地理意义上的水绘园之上,冒辟疆先生还用文字缔造了一个文化现场意义上的水绘园,两个水绘园相得益彰,互为印证,使后人觉着证据确凿,有迹可循,只要置身其间,就可以重沐古人的怡然、释放自我的一怀愁绪。
今天踏足在水绘园的亭台楼阁之间,在各个不同的位置上伫立、小坐,在几百年前曾经的衣袂飘飘中徘徊;古人的真情和自我的人生在很多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混同起来,人在世上的林林总总在这样逼真的映照下,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待要看清时却又愈加模糊。
这个时代里,见多识广的游人大多对于这种小小不言的风景已然无感,除了看看四百年的松树盆景,听听其中两棵在1976年被运到北方,一棵立刻死掉,另一棵则被上海运去的故事外,再少有能多看几眼的地方了。一只红嘴的黑天鹅在池中的游弋,以及循人声过来讨食的样子,便成了最大的看点。他们在古人的现场似乎不以为然,但是到这里来的缘由还应该是人云亦云的赫赫有名的古人本身;大家不断到来这件事,就既是古人声名远扬的证据,也是声名远扬本身。
生活过,表达过,已足矣。书写过、被书写过,则已经属于自己在他人那里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