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四个老汉和一个陀螺

梁东方

到了六月底,天气已经热得人难受。屋子里待不住,人们就会跑到户外有阴凉的地方待着。

如今外面最大的阴凉,既不是墙根,也不是树荫,那些小阴凉都不足以抵抗暴热;只有大桥下面,其阔大的纵深和四面透风的格局,才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满足人们的要求。

桥下甚至已经是人们在烈日之中近于唯一的一个避难所。

这个周六的上午,子龙大桥下面就成了人们在盛夏里最自然的依旧选择;因为只有这里有足够深足够大的阴凉,这种阴凉虽然不是来自森林,还是来自钢筋水泥,但是不管来自什么,只要凉快就好吧。

在滹沱河已经干涸了很多年,在河道里铺设了细致的防渗层,并重新灌水形成静止不动的河水景观以后,在一桥飞架南北每天都有无数车辆来往其上以后,这里依然是人们游戏玩耍消磨时间的不二选择。因为只有这里,有足够的阴凉。

很多人都是有备而来,尤其是带着孩子来的,一般都带着防潮垫,到桥底下铺开了,躺在上面,俨然是桥下自己的家。大人在地上躺着看手机,孩子则拿着抄网去水边上煞有介事地抄鱼,而不管抄上来的是小鱼小虾还是水草贝壳,捞上来任何东西,他们都能蹲在那里研究上半天。这样的一家一摊儿,他们是要长期驻扎,准备在这里消磨上一天半天的。

有老夫妻俩骑着一辆电动车而来,靠在桥柱上支好小凳子,打起了扑克;有一家三口铺上凉席直接躺下睡觉,它们的狗则自觉脸向外,守护着主人一家;三几个老汉各带着马扎,都光了膀子,喝着茶摇着蒲扇指天说地地对谈——来桥下避暑的标准形象是这样的:骑蝴蝶把的变速车,车后架侧面挂着马扎;戴礼帽,外面的小褂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挎栏背心。

不过这些景象都不能吸引你太长就的注意,因为大桥下面,阴凉覆盖着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始终回响着啪啪的空气爆裂声;是有人在抽陀螺。

那是四个老汉,或者叫做准老汉,是从中年人刚刚过渡到闲来无事的年龄段里的人。他们也是骑车而来的,也带着马扎,但是他们还带着鞭子和陀螺。他们在这里是要锻炼身体的;他们既不愿意只是聊天,也不愿意打什么扑克,他们主要是来打陀螺的。

带着鞭子和陀螺的人,或者说是鞭子和陀螺的主人自然第一个下场,别的人陆续到了以后先在旁边坐着看,看到人家打累了,自己再上。大家轮流抽打,打得多的经验丰富的,会有空气被击碎的啪啪响,陀螺快速旋转还会有鸣叫一般的嗡嗡声,以及上面桥梁顶棚上的回声效果。让旁边围观的小孩儿一个劲儿抬头向上找,上面是用著名的赵子龙命名的子龙大桥的巨大水泥桥板。

这样鞭子和陀螺和回声交织的声音混成,很有撕碎人的耳膜的蛮横力量;然而孩子却完全不顾及这种被损害的可能,他们已经被成年人的这种新鲜的游戏给吸引得全神贯注,几乎就要凑到陀螺上去了:那嗡嗡转的陀螺,虽然是在人力的驱使之下在旋转,但是那旋转的力道和频率却又像是拥有某种超越了人的控制的神奇。所以小孩子看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抬腿跺脚使劲,会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

抽陀螺的尖锐的响声,总是把人拽回来,哪怕是从旁观者那里也一定会拽到抽打者身上来。相对而言,那些技术不熟练,经常抽不到陀螺,或者抽上了却没有响亮的效果的人,还是比较让人觉着可爱的。他们被动地降低了噪音,让持续的噪音暂停。这样暂时没有了噪音的桥下环境,让周围的人都舒了一口气,禁不住就会想:要是没有人抽陀螺该多好。

其实,他们是有两个陀螺的,水平高的会一个人抽两个,让两个陀螺都不停地旋转;让陀螺不停地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让抽陀螺的声响绵绵不绝,似乎就是所有这几个抽陀螺的人的最高目的。

他们在轮流抽这陀螺的时候,目光都紧紧地盯在陀螺身上,随口说上一句半句的什么,也无非都是纯粹的技术交流:高点、低点、近点、使点劲儿……

据说抽陀螺是可以锻炼身体的,因为要甩开膀子,要狠狠地抽下去,要一下一下有节奏不停歇地抽下去;这样可以锻炼胳膊手腕腿脚,可以发泄掉心中的郁结,可以收获在生活里总是阙如的酣畅淋漓……但是,这几个抽陀螺的人的肚子都不小,都不像是锻炼得很有效果的样子。显然,他们不认为是这项运动本身有什么问题,问题可能还是在抽的时间不够长。

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嗖嗖转的陀螺和啪啪响的鞭打也就更无停歇了。好在桥下足够大,那些打扑克躺着睡觉跑着钓鱼的人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撕裂耳膜的声响……

人们附着在一条河上的生活,不论是生息还是休闲,即使在这条河已经断水很多年以后,也依然持久而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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