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兰：【植物女子】（散文）

植物女子

 ◎马兰兰 

【作者简介】：陕西山阳人，喜欢文学。

当太阳下山的时候，在后山新垒砌的坟茔上，花花绿绿的花圈软绵绵爬在那里。一簇簇绽放的野菊花，好奇着探望着它们，默不作声地散着苦香。

花圈下眠着的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像秋日的一片叶子，无声地投入大地的怀抱，没了声息。

我在想：在这个辽阔无边的世界上，在这寂静的故土，曾经掩埋了多少这样平凡的妇人，也带走了多少丰盈的秘密？恐怕只有风晓得。

那些逝去的妇人，她们曾经皱起了眉头，收紧了笑容，一遍遍站在村口的石桥上，期盼着什么。生活啊，生活啊，从来都是不容易的，只是苦了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她们白了头发，佝偻了身体，却始终守着这片平凡的土地，将爱恋送给了丈夫，将光阴送给了锅台，洒向了匍匐的田野。

她们一生注定是一株茂盛的野菊花，一生一世，守着静默狭小的天地，渴望春光的垂泄，等待秋风的抚慰。

曾经，我看到过粉嫩的孩子扑闪着梦幻一般的眼睛，他们背着书包倔强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秋日的阳光那么纯粹透明；我看到过孤独的老妇人，她们背着背篓，慢腾腾地路过亲人的坟墓，将心底的怀恋变成轻轻的叹息，在风里留下渐去渐飘渺的背影；我看到过羞答答的喜娘子，她们喜滋滋地钻进新郞的婚车，且行且欢笑着，一起奔赴远山深处的家。再回头看看，她们也变成了风中的记忆，岁月里的故事，像化入春泥的秋叶，无声无息，却留下爱的绿野气息。

什么时候，我们终于丧失了最后的一丝勇气，安然地在大山的怀抱中，做着繁花美艳的梦，却醒来看岭头上连绵的桦树林，它们扑闪着一树树碧绿的叶子。天空高远而迷幻，让人误以为世外桃源的生活也不过这般。但是这里的女人们，又有谁懂得他们的酸涩和苦楚呢？

我不得而知。

听说，村里又有一位熟人，因尘肺去世，年龄不大，刚刚把小孙儿抱在怀中，却在那个清冷的夜晚挣扎着死去。我想象不到，他的妻子是如何渡过那样绵长而黑暗的夜，也不能体味那是一种怎样撕心裂肺又无计可施的痛。本以为将生死离别尽量看的云淡风轻的我，却结结实实痛了一回。

的确很久不曾回老家，每次匆忙归去，红白喜事，辗转流离。我钻过红光满堂的新房，看过黑漆冰冷的灵堂，吃过甜棱稜的糖，也戴过白戚戚的孝。在悲喜之间，在聚散之间，恍惚不知归路，只是被时光洪流推送着，一路疾步向前，模糊了那些逝者的面颜，也忘却了那些嬉笑的场面。

而今的我，忽然记不清楚，明天到来之前，我是该微笑，还是该沉默着。

故乡成了心海深处的海底隧道，带来细微的光，却邈邈没有尽头。穿越其中，让人渐渐习惯了麻木和淡然，但每每遇到独行的老妇人，心底都会狠狠抽噎着。想起少年时，在放学路上，自己捧着三毛的书，看到三毛为何西捡拾骸骨的那一节，心底总是痛的，什么时候，那些深爱着的女人，在他们心底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聚时，隐隐含伤，散时，默默忍痛。

那么，我故乡孤独的妇人们，又怎样去渡过余生？

近日连连失眠，在凌晨三四点，疲惫地睁着眼，看着黑洞洞的房间，氤氲着往事，一幕幕，才发现，一晃，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眉目间的自己，已经添了烟火气息和秋风颜色，虽然还是愿意不服输地抹着脂粉，尽量隐匿自己的苍老，却还是触目惊心了一番。

想起往日里，水煮鱼一般的夫妻生活，有烈火烹油一般的争吵撕裂，也有鱼肥味美时的知足坦然，竟然后悔，人生不足百年，没有好好相爱，将日子过得尽量圆满，不留遗憾。也许，那只是因为我还不是一个妇人，骨子里还贪恋着做一个骄纵的孩子，对于一个不愿淌过生活激流的人来说，对于一个没有体味婚姻况味的女子来说，不足以谈人生，更不足以谈生死。

也许，我们该做山野深处的罂粟花，或者连绵的野山菊，傲然盛放，就算有毒，也是我们自己。可过了秋风，送了秋雨，我们也只想做一片干枯的叶子，温顺地回到大地的怀抱。

因此，当又一位妇人回到大地深处的时候，长夜漫漫，孤灯下又多了一个孤独的叹息人，她熬干了眼泪，等待着黎明。往昔的时光，变成林野里的清风，路过她的坟茔，吹开了墓前那一朵害羞的山菊花。

山依然是山，爱依然是爱，前路上，孤独的背影里，那些寂寥的妇人，依然倔强地热爱生活着，仍然微笑着，照看好最后一片田野。她们坐在自家门前，看着孙儿嬉笑着，皱纹里终于没有了遗憾，剩下的时日，她们学会了遗忘，学会了与自己相伴。

记忆啊，它变成了单一的画面，在硕大的荧幕上，人生变成了两个清晰的字眼：明天。

有时候，人生到了终了，我们才发现，世界太大了，我们已经不需要在周游四海，不需要高谈阔论，不需要将大江大河揽入胸怀；人生太短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微笑着拄着拐杖，回首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和善地隐去最后的一缕光芒。

那么好吧，从明天起日诵阿弥向陀佛，做一个植物女子，有着自己的根系，有着自己的春秋，也有自己的时空。

事到如今，终于明白，我们都是人间惆怅客，相视无言里，知君何事泪纵横？只是，往事啊，终成一片伤心，总也画不成。那么亲爱的，趁着年轻，好好相爱啊。执子之手，不容眨眼，我们就会老去。

今夜，也愿那些失独的妇人，心中住着佛陀和明天，愿余生康健，在灿烂的阳光下，飘着白发，却还愿意走向你的坟茔，看你墓前那一片盛开的雏菊花，看那飘飘悠悠的蒲公英随风远去。

下辈子，我们还愿意做一个女子，像蒲公英那般，你们隔着岁月的长风轻轻地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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