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园森林

巍峨的封龙山是本地高峰，却又直接临着平原，所以造就了让平原上所有方向上的人们，一起万众仰望的独有气势。它高高在上的峰峦，成了历朝历代的人们从没有雾霾的平原上，遥望地角天边神秘的黛色的山脊线时候，最显著的对象物。这样的地理位置和心理位置使得封龙山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本地文化名山、审美名山。而最近这些年，让封龙山重新成为万众瞩目的却是，这里的大气监测数据一直都是本地最低的。这让目光无法穿透雾霾的人们，凭空多了一层数据化的想象。

这座雄伟的山，除了雄伟之外，还有别的任何山几乎都没有的独特优势，那就是它和平原直接相接的风景。不管多么雄伟多么崇高，降落到平原上来的山麓总之要猛然下降或者逐渐下降，在终于与地面相平的时候会形成一系列的地势上的从而也是视野上的、心灵上的近于怎么看也看不够的丰富的美。

山麓上任何一个点几乎都能俯瞰平原，俯瞰遥远而巨大的地图一样展开着的平原。即便是在最后一座只有二三十米高的小山丘上，也拥有近于无远弗届的辽阔。大地苍茫，人类的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斗转星移，太阳月亮光影交错之间，这片扰攘不息的大地就是我们生活了多少多少年的家园。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这片山前平原上某个时间段里的小小的一分子，所有的喜怒哀乐辗转惆怅都不过是整个宏伟地势之中的一点点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渺然不存而已。

但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时刻的最具体的感受又都有着足以充盈天地的千真万确，我们所经历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和小桥流水安详平和的每一个细节，都无不镌刻在同时属于你自己和这片天地的脚踏实地的真实之中。

这样的怀想一定只能发生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这就是山与平原相接的地方给人的基于视野又超越于视野的自省的感慨和愉悦。

时序轮转，这个神奇的地理位置上的底下园村的春天已经到来。虽然照例少雨，不过靠近水库的坡埂上长出来的小草小花也还是层出不穷。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就有多达几十种的野草冒出芽来，茵陈蒲公英地黄猪耳朵蒺藜荠菜紫云英灰灰菜鱼腥草……它们种类各异，叶片形状和花朵次序迥然不同，但是却有着一律的新鲜蓬勃的姿态和动物皮毛一样油亮的光泽。那些一尘不染的初生模样，正是春天予人以激动的喜悦的源泉。

野草遍生的坡梁把人引到了深深的谷地之中，这是释放高山上的流水直接到平原上的巨大的落差所冲击成的行洪河道。奇妙的是所有在河道里密集生长着的树木，都只在地面上露出一截小小的树梢，像是平原上某种奇怪的作物。让人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就被吸引着，情不自禁地追寻而至。

河道中卵石和泥土结合，山地与平原结合，树木丛生，树种繁杂，站立姿态各个不同；去年的洪水冲倒的树木依旧那么倒着，因为大多树根还与土地相连，所以它们只是采取了一个躺倒的姿势，继续活着；个别被连根拔起的小树，静静地横在树与树的缝隙里，在这所有的树都还安静的时候也像是还可能在这个春天里重新活过来一般。倒树遮断的道路自然就向着旁边做了绕行，绕行的同时，倒树也成了一种让人注目的景观。

这个填满了整个沟谷的森林树木，罕见地呈现着一种貌似没有完全没有次序，实际上却处处都是大自然神妙安排的状态。所以说是罕见，是因为我们已经见惯了横平竖直的人工林，见惯了统一树种的所谓园林景观，这样杂花生树的真正的森林模样实在是久违了。

柳树已经新绿，某一种杨树已经挂了毛毛虫一样棕色的须，别的，槐树泡桐枣树梨树皂角树等等等等，还都不着一叶，没有任何春天的痕迹。不过，在明媚的阳光里，所有树木的树影互相叠加着投射到地面上，投射到走在林中的人们的喜悦的面孔上的时候，你还是能立刻就感受到春天的那种因为充满了仿佛是没有来由的希望而明亮起来的光芒的。这种光芒的特点是不耀眼的柔和，是人人都能在温暖而不灼热的照耀里，感受到的心灵上的巨大抚慰。

在这样的树林中，在这样的远比那些被人们明明为森林公园的人工园林要更接近原始森林的森林中，我们经过了短暂的欢呼雀跃之中就进入到一种由衷的感佩和安静的惊喜之中去了。默默的仰望，频频地回首，一再确认着自己正身在其中的不敢置信的幸福。

这里有在别的地方很难找到的，不仅外在于人，还内在于我们的心的，静寂与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