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焦辰龙:【草帽之歌】(独幕话剧)

【独幕话剧】

草帽之歌

编剧:焦辰龙
此剧根据鱼鸿散文《香椿红时思正浓》改编
人  物 (以出场先后为序)
奶  奶——66岁。
赵平娃——18岁,她的孙子。
赵虎生——44岁,她的儿子,赵平娃的父亲。
赵金圣——赵虎生的爷爷,赵平娃的曾祖父,已去世(1920-2002)。
[2018年8月。
[北方某平原地区的一个农家小院。
[幕启:已是傍晌时分,舞台的右边(以观众的左右手为标准——作者注)可见北屋的门窗。院子里放着一张小饭桌,两把小木椅子;小饭桌上放着一把水壶、两只杯子。舞台左侧的上空,探出一棵香椿树的枝叶。隐在侧幕后面的那一棵香椿树,已经有18年的树龄了;树上的蝉在吱吱地唱着秋天。天幕上,长空万里,白云悠悠。
[幕后传来赵平娃的喊声:“奶奶!”
[奶奶自北屋里走出。
[这是一位念过中学,平时喜欢看看电视,读读报纸、杂志的农村妇女。在生活中遇到一些新的社会问题时,她会陷入深深的思索,但最终又找不到答案。此刻,她的脸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间或又露出几分淡淡的哀愁。
[赵平娃上。
[这是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中毕业生,很阳光的农村小伙儿。他的母亲去世早,他是在慈祥的奶奶和严厉的父亲的呵护下长大的。他像当代的许多农村青年一样,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希望能够通过高考这座“独木桥”,走出这一片广袤的黄土地,走向一种新的生活。
赵平娃  奶奶!……我回来了!
奶   奶   平娃,回来了?看你热的这汗。
赵平娃  奶奶,我刚才在后街上看见俺爸了。
奶   奶   你爸回来了?他跟你姑夫借到钱了?
赵平娃 (摇头)不知道。
奶   奶    你爸怎么不快来家?
赵平娃   他上俺真法大爷家去了,说是要请真法大爷来咱家帮着干点活儿。
奶   奶  (狐疑地)请真法来帮着干活?干什么活儿?(看看平娃的身前身后)你买的行李箱呢?
赵平娃  (有点伤心地)奶奶,我不买了!
奶   奶   不买了?咋了?
赵平娃   一个行李箱,最便宜的也要200多元。
奶   奶  (强调)你这是要到上海上大学,没有个箱子怎么行?衣裳、书本啥的往哪放?
赵平娃   我想好了,就淘换[1]个大纸箱子对付着用吧。
奶   奶   那不行,咱们家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考虑,指一指屋里)要不你把屋里那个木头箱子带上吧。
赵平娃  奶奶!你真会开玩笑,入学通知书上写着呢,一个学生只准带一个行李箱,行李箱的尺码不能超过24寸,再大了学生宿舍的行李架上放不下。
奶   奶 (苦笑)哦?……那个木头箱子,还有那个五斗柜、大衣柜,还是你爸和你妈结婚时,伐了门口的一棵香椿树做的呢。你爸当时在县家具厂打工。听你老爷爷说,咱们赵家有一条老传统,生下一个小孩儿,就在院子里栽上一棵香椿树;最多的时候,咱们家有十来棵香椿树呢;那时候孩子多。那些年庄上的人们都叫咱们家是香椿大院。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们就被大人们叫起来抱香椿树。孩子们亲切地搂着香椿树,笑眯眯地闭着眼,念叨着:香椿树高,香椿树壮,香椿树长高我长长,香椿树长粗我长壮……这个时候,当妈的就含着泪,笑嘻嘻的依在门口,看着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的孩子们。可惜以前家底薄,日子过得紧巴,那些树都没留下来。1979年春天,得到你爷爷牺牲的噩耗之后,我把你爷爷出生时栽的那一棵香椿树卖了做盘缠[2],抱着你爸——你爸那年才4岁,上云南找你爷爷的坟墓。后来,十里堡你大姑出门子时,又把你大姑那棵香椿树卖了,给她买的嫁妆。后来你妈病了,为了给你妈看病,又卖了一棵香椿树……(深情地端详着左侧幕内的香椿树,指一指空中的香椿树的枝叶)平娃,现在咱家就只剩下你的这一棵香椿树了。
赵平娃  奶奶,那咱就永远留着它吧,把它当作咱们赵家的一个象征: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春天,向人们奉献鲜美可口的香椿芽;夏天,送给人们一片阴凉;秋天,它的叶子飘然落下,告诉人们金色的秋天到了;冬天,它的钢铁般的枝干,迎风而立,傲霜斗雪,让人想起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奶  奶 (笑)平娃,你这些年书没白念,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奶奶都听不懂了。唉!伐树的时候,心里不好受啊。好容易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了,成材了,又亲手把它放倒,感觉就像是把一个活人放倒了。
赵平娃  奶奶,香椿树,还有其它树,确实都是人类的好朋友啊,它们不光能为人遮风挡雨、制造氧气,还能涵养水分,一棵大树能涵养一亩地的水分。
奶   奶  那咱就好好看护着它,让它和咱们做伴儿。(沉思)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你老爷爷了,说是好长时间没来家看看了,来家看看。我说:爹,你这么长时间没来家了,还能找到家门?你老爷爷说:我大老远就看见院门口的这棵香椿树了,溜溜儿的就找着门了。这么说就对了!(笑)若是没有这棵香椿树,你老爷爷什么时候想来家看看,还找不着门了哩。
赵平娃 (嬉笑)奶奶,再说我将来就是娶媳妇,也用不着自己做家具了。
奶  奶  是啊,现在年轻人结婚都是买大厂家做的家具;县里的家具厂不是早倒了?你爸的木匠手艺也用不上了。唉!以前有以前的难处,现在有现在的难处。为了凑足你上大学的钱,这几天我听着你爸夜里做梦都在喘粗气。
赵平娃 (难过,又要安慰老人)奶奶,你们不用发愁,上大学以后,我一定省吃简用;再说,我还可以搞勤工俭学,帮着学校的清洁工打扫卫生,上食堂帮着刷碗;春节我就不回来过年了,既省了往返的路费,又可以上社会上找活儿干……以后就不用家里给我捎钱了。
奶  奶 (苦笑着摇摇头)好孩子,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和你爸盘算来盘算去,你这一走,光学费就要一万多元,还有学杂费,书本费,卧具费;再置办一下行头[3],带足一年的嚼谷[4],还有来回的路费,平时的零花钱……又得好几千。
赵平娃 (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唉!……
奶  奶  你放心,俺们会千方百计的凑钱,送你跨进大学门的,你是咱们赵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想着,临走以前去给你妈上上坟,告诉她你要到上海去上大学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赵平娃 (答应着)哎!
[赵虎生拿着一把1.2米长的双人伐木锯上。这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农村汉子;但脾气很倔,他认准的道,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知道回头。他不关心政治,不喜欢、也没有时间学习。一开始,他坚信勤劳能够致富,于是长年扑在责任田里侍弄庄稼,后来又到县家具厂打工。但他渐渐发现,像他这样的劳动是不能致富的,倒是一些不出大力的人,一来二去的成了“大款”。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这一代能够用他们的方式奋斗,跳出“农”门,拔出“穷根”。

赵虎生 (一脸的心事)妈!

赵平娃 (亲热地)爸!

奶  奶  虎生,怎么才回来?

赵虎生  我顺脚上了后街真法叔家一趟。

奶  奶  你那是拿的什么?

赵虎生  真法叔的伐木锯。(把锯子放到小饭桌一侧,往屋里走去)
赵平娃  奶奶!爸!我出去一趟。
越虎生  (回头)又要上哪?
赵平娃  上村里的几个发小家去一趟,和他们告个别。
赵虎生  穿的戴的还有什么要买的?
[赵平娃面露难色,看看奶奶。
奶  奶 (忙插话)平娃冬天身上穿的毛衣、面包服、绒裤,还有帽子、鞋子……都不行了,一直在那凑付。
赵虎生  不行了就买呗。
奶   奶  平娃,眼下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别在人家家里呆的时间太长,耽误人家干活儿。
赵平娃  哎!……(下)
[赵虎生到屋里找出一把钢锉,来到小饭桌前,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来,用钢锉锉着伐木锯的锯齿。奶奶在小饭桌的另一边坐下来,给赵虎生倒上一杯水。赵虎生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奶  奶 (小心翼翼地问)你姐夫借钱给你了?
赵虎生 (用钢锉重重地把伐木锯锉一下)唉!别提了!
奶   奶   他怎么说的?
赵虎生 (冷笑)哼!他能怎么说?我一进门,他看着我拿着好烟好酒的去了,笑得一脸“地瓜垅”,又是递烟又是沏茶;一听说我要跟他借钱,一张脸呱嗒……郎当下来了,(学姚德宝的声调):孩儿他舅,你来吃个饭儿行,借钱不行!哼!我是上他门上去要饭吃的么?
奶   奶   他怎么能这么说?怕咱们不还他呀?
赵虎生  他说他手头也不宽裕。哼!杀了好几年猪了,手里没有10万也有8万。
奶  奶 (凄凉地)唉!一批不如一批,女婿不如儿(音ri)啊,若是你姐还活着就好了。
赵虎生  想当初俺姐有了病,在县里住院,他来借钱,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姐夫,你要多少?五千?一万?我把我在县家具厂干了好几年攒的一点钱全拿了出来;还不够,我头拱地挨门挨户去给他借钱!可他现在……姚德宝啊姚德宝,你是个什么东西!
奶  奶  我看姚德宝找的那个小老婆也不是块好料,过的比她好的她嫉妒人家,过的不如她的她笑话人家。……德行!
赵虎生  唉!说是“皇帝三门亲,姐夫、小舅子加连襟”,姚德宝这算个什么亲戚?
奶  奶  你张一回嘴,他就让你空着手回来了?
赵虎生  他从腚后头的裤兜里掏出油渍麻花的200元钱,让我给他侄子买个书包。呸!我才不要他那几个臭钱呢,我看他那钱脏!
奶  奶  给他侄子买个书包?咱们平娃是上小学呀? 你告诉姚德宝,咱们平娃是到上海上大学,不买书包,买电脑!
赵虎生  妈!你买飞机、大炮该人家什么事?人家现在要扩大经营规模,打出德宝屠宰公司的旗号,准备一年挣一百万呢。
奶  奶  买卖那么好,他还那么狗[5]啊?
赵虎生  哼!我看越有的越狗!可他不借钱给我不要紧,他不该羞辱我呀!
奶  奶 (一惊)他都说什么啦?
赵虎生  听说我要跟他借钱,问我: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借钱要立字据?我说: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他又说: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借钱要付一定的利息?我就有点不高兴了。为了平娃上学,我强压着一肚子的火,说:我可以付给你利息。他竟然又说:你知道不知道,利息不超过百分之四十就不算高利贷?
奶  奶 (怒火满腔,一拍小饭桌)鳖羔子!这叫人说的话么?
赵虎生 (用手背印一印眼窝)我说:姐夫,你张口钱闭口钱,咱们亲戚的情分就一点儿也没有了么?他这才不吱声了。
奶  奶  (站起)再不用叫他姐夫!权当咱没有他这门亲戚!他再登我这个门,看我不把他骂出去!
赵虎生  妈!你不让他上门,正合他的适了,他现在就希望咱们这样的穷亲戚别靠近他。
奶  奶 (冷笑)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就敢保他永远又是秧歌又是戏的?他就敢保他永远没有用着别人的时候?我也是往七十岁上数的人了,经的事也不少了,你看那些没长人肠子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赵平娃暗上。
赵虎生  妈,你也不用上火。(抬头看一看空中的香椿树的枝叶)刚才我和后街上俺真法叔说好了,一会儿他来帮我把这棵香椿树伐了;他帮我找个茬,能卖上两千多元呢。他认识临淄的一个千万富翁,要回老家给他老爹盖别墅,正缺够尺寸的香椿树做大梁呢。他老爹以前住的房子大,前廊后厦的,是用香椿树做的大梁;老头子现在指名道姓的非要香椿树做大梁的房子不可。
奶  奶 (焦急地)虎生!……咱就剩下这一棵香椿树了,不能卖了!
赵虎生 (一愣神,转而无可奈何地)妈!不卖树,咱上哪淘换钱?
奶  奶 (仰望着香椿树的枝叶)再把这棵香椿树放倒了,香椿大院就一棵香椿树也没有了。把这一季的棒子[6]全卖了吧,再把吃不着的麦子也卖上些。
赵虎生  去年棒子才卖8毛钱1斤,3斤棒子还不如1瓶凉水(矿泉水)值钱。听说今年的棒子也卖不上价;卖吧,挣不回本来;不卖吧,放上一年就招虫了,啥都不是。麦子留下咱自己吃的,也就还剩五六百斤,卖上几百元,解不了渴呀。
奶  奶  唉!再跟邻舍百家们借借看吧。
赵虎生  妈!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但凡能开口跟人家借钱的,都是平时轧和[7]得不错的;一开口,人家若是不借给咱,咱这脸往哪搁。
奶  奶  我看你是让姚德宝那个鳖羔子吓着了。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斜对门。你先上你玉民叔家去问问,他在外面打工,家里活钱能多一点。你爷爷干大队书记时,发展他入的党,提拔他干的民兵连长,这点面子他能给的。
赵虎生 (将信将疑)谁知道呢。
奶  奶  我一会儿上西来家去一趟。当初,他快30岁了还没说上媳妇,是我帮他找的媳妇,凭着我这一张老脸,我估摸着他能借个千儿八百的。
赵虎生  妈!你那都是老黄历了,都多少年了?
奶  奶  我不是上门要他们报恩,没有记性的人,你上门他们也不认你。我觉得玉民、西来还不是那样的人。唉!说一千道一万,还不都是为了送平娃上大学?
赵虎生  (放下手中的伐木锯和钢锉,站起)平娃上高中的时候,盼着他将来能考上大学;现在考上大学了,没想到进大学门这么难。
奶  奶  天不早了,快去吧。(见赵虎生欲走,指一指倚在小饭桌旁的伐木锯)你把这锯子捎给你真法叔吧,告诉他咱这香椿树不卖!
赵虎生  (眉头一皱,决定还是留一手)先放那吧,真法叔说他的钢锉找不着了,让我当捎儿帮他把锯锉一锉。(下)
奶  奶 (在小椅子上坐下,拿起伐木锯端量着,独白)看看,锈都老厚了!现在都提倡栽树,谁还用得着你呀?我看你该进博物馆了呢。(一阵倦意袭来,她眯缝着眼睛打起盹来……一低头又惊醒了过来。)
[忽然一阵秋风袭来,空中落下几只香椿叶子。
[音乐起。悠扬的笛声让人想起空气清新的早晨,麦浪滚滚的田野……
[奶奶似乎看见了什么,惊呆了!她把手中的伐木锯往地上哐的一扔,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赵金圣自远处姗姗而来。这是一个身材修长、和蔼而不失威严的老人;两只眼睛里仿佛有一种看破万物的穿透力,却又间或流露出几分莫可名状的忧郁。他的上身穿一件白细布衬衣,两只袖子挽到胳膊肘;左手腕子上带着一只表蒙子已经泛黄的旧手表,头上戴着一只久经风雨的草帽;下身穿一条蓝土布裤子,两只裤管向上挽起几道;光脚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子上还沾着一点泥巴,仿佛是刚从田间地头走来。——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
奶  奶(自言自语)我是在做梦么?
赵金圣  虎生妈!
奶  奶   爹,你怎么来了?
赵金圣  (笑)我怎么就不能来?
奶  奶 (笑)能来!能来!……爹,你坐!
[赵金圣在小饭桌边坐下,把草帽摘下来,放到小饭桌上。
奶  奶  爹,你想家了?
赵金圣  我在那边也有家,和你娘过的挺好的;可我老是挂念你们,总觉得你们还没长大,还是孩子。
奶  奶   是,虎生都40多岁了,我就老觉着他不成熟,还一身孩子气。(她拿起另一只杯子,给赵金圣倒上一杯水,递上)爹,你喝水。
赵金圣  (喝一口水)老的总觉得小的不成熟,小的就觉得老的落伍了,一辈一辈的都是这样。(又喝一口水,咂摸咂摸嘴)这水不是原来的味了。
奶  奶  这水是从10多里外的乡自来水厂顺过来的,咱们村的水已经不能喝了。
赵金圣  好好的麦地,毀了,盖上化工厂,挖上深井,把工业废水排到深井里,天长日久的那地下水还不被污染了?
奶  奶  爹,这些事情你也知道?
赵金圣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边走一个旧人,俺们那边就多一个新人,这个人上了那边,就把你们这边的一些事向俺们念叨念叨。水污染的事,我还是听咱庄上的茂全老汉说的呢。先是被污染的水都流到我和你娘的屋顶上了,红郁郁的,泛着沫,还有一股刺鼻的怪味。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茂全老汉去了,一说俺们才知道了。
奶  奶  哦,原来人间不知道天堂的事,天堂却知道人间的事。
赵金圣  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有些我最关心的事,去的人反而不关心,一问三不知。
奶  奶  爹,你在庄上的时候,带领着人们打了十多眼机井,家家户户喝上了土自来水,全村的一千多亩地全都变成了水浇地;亩产“过黄河”、“跨长江”,全年的公粮一个麦季就交上了。可现在,咱自己脚底下的水竟然不能喝了,光能浇地了。
赵金圣  长年用化工厂污染的水浇地也不行,庄稼和人一样,总是吸收有污染的水会生病的。庄稼生了病,打出来的粮食就有毒副作用,人总是吃那样的粮食也会得病的。
奶  奶  这可怎么好?爹,你快给大伙儿拿个章程吧。
赵金圣  怎么还用我拿章程?章程不是早就摆在那儿了么?
奶  奶  什么章程?
赵金圣  把化工厂拆掉,把土地还给农民。咱们这儿的地肥,种啥长啥,插根烟袋杆都能发芽儿。
奶  奶 (苦笑着摇摇头)县里把地都卖给人家了,钱也花了人家的了,想收回来?难哪!
赵金圣  难什么?在上级眼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解放以前地是地主、富农的,地契在地主、富农手里。土改的时候,上级一句话,地还不就成了农民的了?合作化以前,地分散在单干户手里,上级一句话,地不都成了人民公社的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上级一句话,地不又成了各家各户的责任田了?
奶  奶  爹,叫你这么一说,上级会有办法的?咱们老百姓不用愁?
赵金圣  愁什么?人世间的事情,就像天上的月亮,圆到极致就开始亏,亏到极致就又开始圆,周而复始,以致无穷。用列宁的话说,这叫历史的螺旋式上升。(发现小饭桌旁的伐木锯,拿起来看着)这锯是干什么的?
奶  奶  这是虎生拿后街他真法叔的。
赵金圣  拿它干什么?
奶  奶 (指一指院里的香椿树)你孙子想把这棵香椿树卖了。
赵金圣  胡闹台!再把这棵树放倒了,咱们香椿大院还有什么?
奶  奶  爹,还没来得及给你老人家烧香,你的重孙子——平娃,考上大学了,明天就要上上海上大学了,俺们正在给他凑学费呢。刚才虎生上十里堡跟他姐夫借钱,姚德宝干了多年屠宰户,手里有钱;他不但不借钱给虎生,还提醒虎生:现在借钱要立字据,要付利息,利息不超过百分之四十就不算高利贷。
赵金圣 (这一切仿佛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不都是这样?——想让财主帮助穷人,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奶  奶  爹说的也是。
赵金圣  指望外人不行啊。
奶  奶  咱们赵格庄没有工副业,就靠种点地、种点菜,养几棚鸭子……挣不着大钱。现在老百姓手里的钱比你在时是多了,可花销也多了:种麦子、种棒子要雇拖拉机;种子(现在的棒子每年都要换种子)、化肥、农药、除草剂、塑料薄膜……要花钱买;浇地要交电费;收麦子、收棒子时还要雇拖拉机……一动就得钱。
赵金圣  谷贱伤农!当年,蒋介石和毛主席比宝,蒋介石说:谁掌握了南京、北京、广州、上海,谁就掌握了中国。毛主席说:不了解中国的农民,就不了解中国。谁赢得了中国的农民,谁就赢得了中国。结果怎么样?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在天安门广场上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蒋介石却被赶到几个小岛上去了。咱们脚下的这一片黄土地,是国家的大粮仓啊!八年抗战,胶东一带的八路军吃的是咱们打的粮食。打淮海战役的时候,咱庄上不到100户人家,去了30多辆小推车,咱们县去了一万辆小推车。小车上装着白面、小米,猪肉、白菜、粉条,可咱们支前的民夫自己吃的是糠面子[9]、咸菜疙瘩……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是老百姓用小推车推出来的!中国革命,其实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次农民起义。现在国家强大了,有了两弹一星,有了航空母舰、核潜艇;但国家再强大也要有人种地,也不能没有农民哪!
奶  奶  爹,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给平娃凑齐学费。咱们农村娃子考上个大学不容易啊!
赵金圣  建国以后,咱们工人、农民在政治上翻了身,可文化上还没翻身,于是上级就让咱们办夜校,办识字班,扫盲。后来又提倡工农兵上大学,把工人、农民的孩子保送到大学去,不收学杂费、书本费,连吃饭都不要钱,那都是为了让咱们工人、农民在文化上翻身。现在,咱们老少边穷地区的孩子上大学又这么难,这是因为教育产业化,社会分配两极分化造成的。咱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又愁交不起学费,那些有钱人的孩子,考不上大学可以花钱上私立大学,上外国大学。可见工人、农民要在文化上彻底翻身,首先要在经济上翻身啊。
奶  奶  各地的分数也不一样齐,咱家平娃的分数在北京可以上清华大学,在上海可以上复旦大学;咱们壮壮胆才报了个上海的二本。
赵金圣  像咱们平娃这样的孩子,上大学学上几年,才有可能成为咱们农民自己的知识分子。工人、农民要有自己的知识分子。咱们的国徽是由齿轮和麦穗组成的,工人、农民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是国家的主人!
奶  奶  (苦笑)当家的不一定做主,做主的不一定有钱哪。我和虎生准备再跑几家借借看,但没有把握;一旦凑不起钱来,不卖树又有什么法子?
赵金圣  还是要依靠组织。实在没有办法,就去找一找庄里的领导吧,看看能不能跟庄里借点钱。
奶  奶  (没有信心)现在村委主任是秫子。
赵金圣  秫子?赵四的儿子?
奶  奶  就是他!去年搞“能人政策”,不是党员的也能当村委主任。秫子在公路上开了个汽修厂,挣了点钱,乡里说他是“能人”,扶植他当了村委主任。
赵金圣  找他看看吧。他爹赵四从小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庄上的人们觉得他苦大仇深,是个响当当的贫雇农,成立高级社以后,就让他在队里当仓库保管。没想到灾荒那年,他竟然和段家庄他的一个姨表哥串通好了,偷大队仓库里的麦种,上临淄卖高价。事情败露以后,庄上的人们恨不得挖个坑把他活埋了。支部开会研究,大多数支委都认为赵四属于破坏生产犯,主张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去打劳改。我考虑再三,觉得他才17岁,还是个孩子;把他送公安局,坐上3年牢,一辈子就完了。我就说服其他几个支委,外部矛盾内部处理,撤了他的仓库保管,上生产队劳动去。
奶  奶  爹,你这是救了他一命啊!
赵金圣  是,那几年,赵四经常半开玩笑的叫我救命恩人。结婚有了秫子之后,他要秫子认我做干爹,我没点头儿。能把赵四改造好,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全村老少爷儿们的功劳啊。
奶  奶  不过秫子可不怎么样,以前见了我还打个招呼,自从当上村委主任,见了我连招呼都懒得打了,仰着头就走过去了。
[赵平娃暗上,惊讶地看着奶奶在说话。
赵金圣  现在庄上的党支部书记是谁?
奶  奶  嗨,别提了,咱们庄上已经三年没有党支部书记了,大小事都是秫子说了算。
赵金圣  (震惊)啊?一切权力归秫子啦?(看见赵平娃)哦,我的重孙子回来了!(端详着赵平娃)出息得不孬!但也不像是下庄稼地的范儿了。(起身)我该回去了;我们那边天快黑了,要睡觉了。
奶  奶  爹!你再坐会儿吧;听你说一说,我的心里亮堂多了。
赵平娃  奶奶,你在跟谁说话?
奶  奶  平娃,这是你老爷爷,快给你老爷爷磕头!
赵平娃 (茫然四顾)我老爷爷在哪儿呀?
奶  奶  你这孩子,(指一指站在舞台中央的赵金圣)这不是你老爷爷么?
赵金圣 (笑)他还是个童子,浑沌未开,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他像一个影子似的从赵平娃的身上滑了过去,下)
赵平娃 (惶恐地扑到奶奶身上)奶奶,你病了么?
奶  奶 (抚摸着孙子的头发,笑着摇摇头)奶奶没病,——是上面管学校的那个官儿病了;那个官儿一定不是咱们老百姓选出来的。平娃,你记着,你如果将来大学毕业,当了老百姓的父母官,一定要一心一意的为咱老百姓办事,替咱老百姓说话,老百姓还有很多困难。你记住了么?
赵平娃 (紧紧地握住右拳)奶奶,我记住了!
奶  奶  刚才都去跟谁告别了?
赵平娃  振兴、源来,还有向南。
奶  奶  怎么光跟男发小告别,不跟女发小告别?
赵平娃 (笑)不好意思。
奶  奶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将来上了大学,可别光和男同学交往,不和女同学交往,要男女平等。
赵平娃 (笑着答应)嗯!
奶  奶  去!和庄上你那几个女发小:秋莲、桂叶、春枝……都去告个别;她们不忙,就在那多坐一会儿,拉拉呱,别耽误回来吃晌饭就行。
赵平娃  哎(下)
[奶奶看看刚才公爹远去的方向,又看看小饭桌上公爹喝水的杯子。
[赵虎生上。
奶  奶(旁白)天哪,我刚才是做梦么?(发现小饭桌上的草帽,拿起草帽端量着)不是梦呀,这不,他老爷爷的草帽还在这呢。(音乐起。欢快、跳跃的二胡独奏声,让人想起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激情燃烧的岁月)以前,他带领着大伙儿打机井的时候,和人们在一起浇地的时候,抢收麦子的时候,都是戴着这顶草帽。大老远的,一看见这顶草帽在地里转悠,人们就说:老书记来了,老书记和咱们一块劳动来了!
赵虎生 (不解地)妈,你在做啥?
奶  奶   虎生,你爷爷刚才来了,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又走了。
赵虎生  (以为她在开玩笑)妈!你说什么呢,俺爷爷死了有十五六年了。
奶  奶   你不信?他刚才真的来了。
赵虎生 (对观众)老娘是不是让黄鼠狼子附体了?(略一思索,转对奶奶),妈,你刚才是不是睡了一觉?
奶  奶 (回想)我从先是坐在这小椅子上跌了个盹,可你爷爷来时我已经醒了。你看,这是我给他倒的水,他还喝了几口。
赵虎生  (看看爷爷刚才喝水的杯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过咱家?
奶  奶 (肯定地)没有人来过!(拿起小饭桌上的草帽)你看,这草帽也是你爷爷的,临走也忘了拿了。
赵虎生 (看不见草帽)草帽在哪?
奶  奶  这不在我手上吗?(欲递给虎生)喏!……(仿佛有一阵风吹来,草帽呼地飞离她的手,在空中打着旋渐去渐远)哎?怎么没有了?
赵虎生 (旁白)老娘是不是病了?(独白)我的亲娘!孩子就要上大学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病,你一病俺给不给你治?若是治,上哪淘换钱?(对奶奶,试探地)妈,你觉得哪儿不得劲儿?
奶  奶(揣度到儿子的心态,不免有点儿心灰意冷;但一想起宝贝孙子,又安慰儿子)虎生,你别害怕,妈的身子骨壮实着呢。快说说,你玉民叔家怎么样?
赵虎生 (叹气)唉!……别提了。我上玉民叔家,俺婶子一人在家,他和儿子、儿媳妇都在县里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我说:俺玉民叔都60多岁了,还不在家歇歇呀?俺婶子说:把儿子养大了,还有孙子;孙子长得不出挑[10],又没大本事,一直在庄稼地里干,至今说不上个媳妇。托媒人帮着打听打听,人家先问:孙子有新房子了没有?家电、家具都买齐了吧?一听咱这条件,人家直摇头,不给牵线儿。俺婶子这么一说,我还怎么好开口提借钱的事?我临出门了,她把我送出街门,说了一句:听说平娃考上大学了?我说是。她说:多好,真羡慕死人了!……就这话。
奶  奶   也是,人家忙着给孙子找媳妇,又垒墙又盖屋的,哪有钱帮咱?我上西来家看看去。(下)
赵虎生 (欲言又止,独白)唉!把个老娘急出霍乱病来了。(坐到小饭桌前,看看赵金圣用过的杯子,狐疑地摇摇头)
[赵平娃心绪不宁地上。
赵平娃  爸!
赵虎生  又上哪去啦?
赵平娃  嗨!俺奶奶非让我去和庄上的几个女同学道个别,上了第一家就走不了了。
赵虎生  怎么,有管饭的呀?
赵平娃  比管饭还严重。
赵虎生  要做啥?
赵平娃  我上了秋莲家,她和她妈在家。她妈见了我,比秋莲还亲热,忙着拿袄袖子擦椅子,让我坐上座;又赶着秋莲快去洗葡萄、炒花生……秋莲的一张脸红得像一块大红布。她妈说:听说你要到上海上大学了?我这儿正撵着秋莲上你家给你道喜呢!说了一会儿话,我一遍遍地起来要走,她妈一遍遍地拉着我不让走;朝秋莲使个眼色,秋莲上了里间屋。她妈这才说:平娃,我从小就看着你是个天才!俺秋莲虽然念书没你好,上中学时也是学校里有名的校花了。自古以来男女婚配讲究郎才女貌;这么着吧,回头我找上媒人,和你奶奶、你爸商量商量,把俺秋莲许配给你吧。这事若是能定下来,你上大学期间的所有费用俺们家全包下来了,你看好不好?
赵虎生 (笑)呵,有抢女婿的了?上中学时,她妈不是没把你看在眼里吗?一次次的不让她闺女跟你接近。
赵平娃  她妈嫌咱家穷,怕秋莲和我接触多了产生感情,将来跟着我受苦。
赵虎生  现在怎么不嫌咱穷了?
赵平娃  她妈大概觉着我考上大学了,将来一定在城市工作,能挣好多好多钱。
赵虎生  噢,上大学了,将来在城市工作,挣好多好多钱,然后娶一个中学毕业的村姑?她觉着她闺女长得漂亮,漂亮能当饭吃?当茶喝?我们家穷?将来我们在上海找一个又漂亮又有钱的主儿,——听说上海那块埝[11]养女婿大时兴。
赵平娃  爸!咱也没必要回过头来笑话人家;再说,秋莲是秋莲,她妈是她妈,秋莲充其量是软弱无能,没能像三十年代的一些新女性似的冲破家庭的樊笼,去追求婚姻自由。
[奶奶上。
赵虎生  妈,见到西来了?
奶  奶  没见到。
赵虎生  不在家?
奶  奶  我敲了半天街门,光听着狗叫,没人出来开门。
赵虎生  是不是一听是你的声音,怕你去借钱,不给你开门?
奶  奶 (瞅他一眼)别把人想象得那么坏。我把他家的街门敲得震天响,最后把他家对门你隆兴婶子给敲出来了。你隆兴婶子一见是我,说:哦,是大娘在敲门!我说:西来家没人么?你隆兴婶子说:你不知道?我说:什么事?她说:西来的丈母娘得脑溢血了,县医院说不能治,又上了省医院;现在省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住着,一天一宿要一万多元钱,已经花了5万多了;昨天晚上还来电话跟俺借钱,说是再交不上钱医生就要拔管子了;俺哪有那么多钱借给他?……这不,不进一家门,不知一家事。
赵虎生  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赵平娃  奶奶,实在没办法,我就还是去申请助学贷款吧。
奶  奶  (摇头)不行!你一进学校门,先背上四五万元的饥荒[12],精神上的压力那么大,哪还有心思学习?毕业以后找工作又那么难,咱拿什么还给银行?虎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上村委会去求求秫子吧,看看能不能跟村里借点钱。
赵虎生  找秫子?(冷笑)别说村里的账上没有钱;就是有,秫子能借给咱?
奶  奶  听说挨饿那年秫子他爹勾结人偷队里的麦种,若不是你爷爷保他,他早下大狱了;你爷爷是他爹的救命恩人。
赵虎生  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秫子现在最怕人提这段陈年往事;他现在开始在背后造舆论,说他爹当年根本没偷麦种,是我爷爷搞“阶级斗争扩大化”,陷害他,竖他当活靶子。
奶  奶  这个鳖羔子,他这不是诽谤你爷爷吗?
赵平娃  这是篡改历史!
赵虎生  刚听他这么说时,我气呼呼地去找他,他的脸红了红,竟然说:我想入党,当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我的家庭背景不能有污点!
奶  奶  当上村委主任了还不满足?
赵虎生  他说:村委主任是水牌上的干部,经不起一抹布;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要有大出息,想办大事,还是要入党,当书记。
奶  奶  想入党、当书记,就把黑的说成红的?把红的说成黑的?乡里能让这样一个人混入党内、干书记?
赵虎生  唉!现在的事难说,听说他当着乡里领导拍了胸脯:只要让他干书记,他就把他个人的汽修厂改成村办厂,带着全村人发家致富!
奶  奶  (冷笑)哼!像他这号不讲道德的人,领着大伙儿钻到钱眼儿里也让人不放心,那钱还不知道是从哪条道上来的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公安局就来把他逮走了。老天爷眼不瞎!
赵平娃  (插话)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赵虎生  (对奶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看来,眼下这香椿树不卖是不行了,打不过点儿来[13]。平娃,你上后街你真法大爷家去看看,他怎么还不来?
[赵平娃看看奶奶,欲下。
奶  奶 (叫住他)平娃!……(转对赵虎生)虎生,刚才你爷爷还在这说:这棵香椿树不能卖了!
赵虎生 (苦笑)又是俺爷爷!(他怀疑老娘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示意平娃快走)
[平娃欲走,奶奶拦住他不让走。
奶  奶 再没有了这棵香椿树,你老爷爷想来家看看都找不着门了。
赵虎生  妈!我看你今天的精神头儿不大对。树今天伐了,明天咱们还可以再栽嘛。
奶  奶  没有了今天,哪还会有明天?
[幕后传来真法的声音:虎生,咱动手吧?
赵虎生 (急忙答应)哎!真法叔,我就来!(忙不迭地拿起伐木锯就要走)
奶  奶(挺身拦住他)不能伐树啊——咱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赵虎生 (气呼呼地)妈!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奶  奶 (悲愤地)熊孩子,你爸没有了,你也来欺负我?今天你想伐香椿树,你先把我放倒!
[赵虎生愣住了。
赵平娃 (凄楚地)奶奶!……(跑上前来,抱住奶奶失声痛哭)我要读书!
奶  奶(酸楚地)平娃!……
[赵金圣自舞台后方上,手里拿着那顶草帽。
[幕后传来真法的声音:虎生,动作麻利点儿!
赵虎生  来啦!(欲下)
奶  奶(放开赵平娃,拉住赵虎生手中的伐木锯,悲伤地)虎生!……
[虎生和奶奶一人握住伐木锯的一头,像拔河似的拔了几个回合,难解难分。
[蝉声大作。
赵金圣  虎生妈,别拦他了!
奶  奶 虎生!你看见你爷爷了么?
赵虎生 (迷茫地)俺爷爷在哪呀?
赵金圣  虎生是看不见我的,他也听不见我说话——他已经把我忘记了。一个忘记我的人是听不见我说话的。眼下树是保不住了,虎生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把希望寄托在我的重孙子身上吧,让他走到哪也别忘了自己姓什么,别忘了这个家。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把手中的草帽放到小饭桌上,隐去)
[奶奶一松手,赵金圣夺过伐木锯。
赵虎生  (对平娃)看好你奶奶!(下)
[幕后的蝉鸣戛然而止,隐隐响起了伐木的声音,舞台左侧的香椿叶子在发抖。
[伐木声愈响愈烈,仿佛在锯着人的心。
[奶奶的身子摇了摇,几欲倒地;她用手捂着额头,一副头疼欲裂的样子。
赵平娃  (扶住她)奶奶!你放心,将来我不管走到哪里,等结婚生子之后,我一定抱着孩子回来,在咱院子里栽上一棵香椿树;若是有两个孩子,我就栽两棵香椿树!让咱们赵家重新成为香椿大院,让咱们赵格庄成为绿树成阴的社会主义的乐园!
奶  奶 (动情地看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老爷爷的话:月亮现在缺了一角,将来还会圆起来的!(发现小饭桌上的草帽,拿起来抚摸着)你老爷爷又把草帽忘在这里了。
赵平娃  奶奶,我看看!(从奶奶手里接过草帽,端量着)
奶  奶  你也能看见你老爷爷的草帽了?
赵平娃  看见了!这不,上面还有一颗红星呢!
[音乐起。雄壮、激越的音乐让人想起了那一片厚重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以及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一轮朝日……
奶  奶  我看你老爷爷是特意来给咱们送草帽的,把它挂到北屋里墙上吧——让这颗红星永远为咱们照亮儿!
赵平娃  (理解地)哎!
[二人托着草帽造型。
[观众隐约可见草帽上用红漆画着一颗红星,红漆已经褪色,像干涸的血迹
——幕  闭
[1]    淘换——想法寻找。
[2]    盘缠——路费。
[3]    行头——这里泛指服装,含诙谐意。
[4]    嚼谷——指生活费。
[5]    狗——小气。
[6]    棒子——玉米。
[7]    轧和——结交。
[8]    糠面子——用谷糠掺上少许粮食做成的饼子。
[9]    出挑——青年人的体格、相貌、智能向美好的方面发育、变化、成长。
[10]   埝——地方。
[11]   饥荒——指债务。
[12]   打不过点儿来——手头的钱周转不过来。

本文图片来于网络

附:鱼鸿原作《香椿红时思正浓》

香椿红时思正浓

作者:  鱼  鸿

过了惊蛰,春意渐渐浓了起来,桃花、杏花、蔷薇花依次开放,白杨挂穗,杨柳飘絮,处处弥漫着春的气息。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当梧桐树还在缩头缩脑、左右张望的时候,香椿树却早早露出了小嫩芽,枝头上的点点绿意,燃起了人们对春的期待,对“椿木实而叶香可啖”的向往。

一场春雨过后,市场上卖香椿的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那嫩嫩的、短胖短胖的,笨笨的绿色中透着微红的香椿芽,催生着人们的味蕾。椿芽是春季市场中最贵的野菜,而第一茬椿芽尤其贵,而我却只买第一茬的椿芽,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椿芽没有第二茬,更没有第三茬。

吃着这几十块钱一斤的昂贵香椿芽,让我想起了它曾经的贫贱,原来香椿也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的大起大落,我不由得感叹着这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无常。

从我记事起,我家门前就种着三棵红椿树,听奶奶说这三棵树我、姐姐、弟弟各一棵,分别在我们出生的时候种的。望着门前那高大粗壮、枝叶繁茂的的红椿树,我有些不太相信奶奶的话,因为它们长得实在是太高了,有些少年老成的感觉。

每年除夕晚上,吃过年夜饭,母亲开始和面、剁馅儿、包饺子,我们姊妹三个要么去邻居家要么邀小伙伴们来我们家玩扑克、打升级、画老鳖,玩得不一乐乎。过了零点,母亲就催着我们赶紧睡觉,初一早上好早点起来抱椿树。也许是那个年代生活条件比较差,大家普遍缺吃少穿,孩子难养的缘故吧,大年初一大清早,孩子们就被大人叫起来抱春椿。孩子们亲切地搂着红椿树,十分虔诚地闭着双眼默念着“香椿树高,香椿树壮,香椿树长高我长长,香椿树长粗我长壮……”这个时候,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地依在门口看着我们抱椿树,是监督更是期待。

春开来了,椿芽子也跟着冒了出来,“门前一树椿,春菜不担心。”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吃上香气袭人的新鲜春菜了。古人云:“雨前椿芽嫩无丝”,清明前的椿芽是最嫩的,这时母亲拿来竹竿,在竹竿的一头用绳子绑上镰刀,用它们来将偏枝上的枝桠割下来,以便红椿树长得更高、更标致。

枝桠割下来了,我和姐姐把枝桠上的椿芽掰下来,色泽暗红的椿芽经过母亲的妙手,变成了我们的美味。香椿炒蛋、香椿拌豆腐、香椿懒饭,香椿炒腊肉等等。而我们姊妹三个最喜欢吃的是香椿炒腊肉。母亲将大筐大筐吃不完的两三寸长的胖嘟嘟的椿芽用盐腌起来,在天好的时候从缸里拿出来晾晒。晒干后的香椿呈黑红色,煮好的腊肉呈暗红色,将腊肉爆炒后加入干香椿继续翻炒,快炒好时加上少量的小香葱、芫荽、藿香叶出锅,一盘香椿炒腊肉就做好了,再配上米饭,红、绿、白,色香味俱全,我们姊妹三个不等母亲其他菜准备好,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市场经济放开后,母亲将吃不完的干香椿拿到镇上去卖,再后来有人专门上门收腌香椿的,母亲就在菜园子的边上种上了一排红椿树。到了春天,我们也跟着母亲忙活起来,掰香棒、凉香椿、腌香椿,等收香椿的人上门来收香椿。那时一斤腌好的香椿五毛钱,母亲会将卖香椿的钱分给我们三个一点,让我们去镇上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再后来没人收香椿了,我们也长大了,红椿树长得更加粗壮葳蕤。姐姐的红椿树在姐姐结婚的时候,母亲把树砍了请木匠给姐姐做了嫁妆。我和弟弟的红椿树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有人看好出高价买走了。

门前的三棵红椿树没有了,我们都感觉院子前空空的,似乎少了点什么。于是母亲又在院子外圈建起了院墙,在院子里裁上了樱桃树。每当樱桃红了的时候,姐姐就带着孩子回去摘樱桃,姐姐没时间回去时,母亲就摘了樱桃让人捎给姐姐。

几年前,家里翻修房子,母亲将菜园边上的红椿树砍了做房梁和楼枕。就这样,陪伴我们长大,给我们带来无限欢乐和美味的红椿树完成了它们光荣的使命。

现在就剩下猪圈边上那棵红椿树了,那是一棵自生自长的红椿树,当门前和菜园的那些红椿树都没了时,它被突显出来。猪早就不喂了,红椿树的叶子在猪圈落了一层又一层,都快把猪圈填满了。红椿树长得越来越高了,母亲也越来越老了,她再也没有力气去割那些枝桠上的椿芽了。有时堂嫂给些香椿,母亲便腌了晒干,留着逢年过节我们回去给我们炒腊肉吃。近几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搬走了,老年人也越来越少,再也没有人送母亲香椿了。有时回去,母亲就商量我们说“现在没有香椿了,我们用干豆角炒个腊肉吧”,我们说“也挺好”。

前些日子,我在市场买了几斤红香椿腌了准备晒干炒肉吃,可惜那几天天不好,降温了,光照不足,导致有些没腌好,腌好的在晾晒的时候,也发霉了。我只好心痛地把那些香椿倒掉了。原来母亲曾经年年晒香椿,我也年年跟着帮忙,看似很简单的事,我却没有学到晒香椿的真谛。

看着那些倒掉的香椿,似乎母亲的话又在我耳边想起:“每个人都要过日子、吃饭,尤其是女孩子,会过日子、会做饭,这辈子生活就差不到那儿去。”

是啊!早知道要离开母亲,独自生活,何不认真向母亲学习做饭的秘诀,以便在想念母亲的味道时,自己露上一手?早知道自己会有乡愁的那一天,又何必远行?

此时,春天正盛,香椿正红,而我想母亲、想家之情亦正浓!

作者简介

焦辰龙,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班毕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自1980年1月起,先后在《人民文学》《文汇月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文学世界》《当代小说》《胶东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篇;在《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作家报》《作家生活报》《烟台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杂文300余篇。1991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太阳》,列入山东青年作家丛书,获烟台市第三届文学创作二等奖。先后获中国副刊研究会、山东省副刊研究会等部门作品奖、编辑奖39次。2007年在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国经典文化故事系列·召树屯》。
原在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搞专业创作,后调烟台日报社编文艺副刊,现寓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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