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泪/李知展

《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

№ 1

何无心出生时桐叶纷飞落日将尽。其父老何手持菜刀,攥着鸭颈,翘望屋门。他在犹豫,鸡没逮着,鸭子是否也可以起到鸡汤的效果?两个儿子却很执着,将家里硕果仅存的芦花鸡逼出飞翔的潜能,哥俩不停地往树上投掷石头和鞋子,更多的叶子被击落,母鸡却趴在梧桐树的最高枝头,抓紧枝条,毫发无损。

儿子们在老何跟前急赤白脸地互相责备:“都怪你,刚才从你身边擦过都没抓着,这下好了吧,毛也够不到了。”“还不是怪你,使那么大劲撵,它能不飞吗?”老何没有调停纷争的意思,反而笑眯眯的,他们的责备,邀功似的,都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妹妹。老何也觉得欣慰,好了,再有个女儿,圆满了。名字他都想好了,何晴晴。多好听。

在老何这里,起名是讲究的,俩儿子,老大,何入海,老二,何流洋,河水浩荡汇入海洋,取得有气象。女儿,叫晴晴,轻轻的开口音,在舌尖上弹破,晴晴,晴晴,每一声都带出心底含蓄、深沉的寄托。

别人家是盼儿子,到了老何这里,盼女儿。媳妇从怀孕显肚就经多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看过,大家结合肚子形状、孕吐特点、口味嗜好等等,条分缕析一番,每一条都指向是女儿。一个人这么说老何还疑虑,个个都这么说,老何信心也就茁壮了。到临盆这天,老何早早劈柴生火,八角茴香桂皮大葱都下了锅,单等着宰杀老母鸡,却让它给窜了。老何是心思重的人,应该隐隐觉得不好,可众人之前的肯定分析扎了根,也就没多想。吩咐入海流洋如哼哈二将,守在紧闭的门旁,隔一会兄弟二人便喊一句:“奶,我妹妹出来没?”

如此问到余晖消泯,里面才传出一声:“小鸡巴崽子,别催了,刚露出把儿,是弟弟。”

门外父子三人一愣,想再确认一遍,可生产不顺,接生的邻家二奶奶口气也恶:“聒噪得烦死了!”让他们父子仨“闭住臭嘴”,“这个小狗日的头忒大,再拽不出来,等着挖坑去吧。”到了挖坑埋了的地步,谁也不敢再多嘴。三人靠在墙上,失望随着夜色涂上了脸,只余眼珠偶尔一转。老二何流洋问老何:“爹,鸡还逮吗?”老何弹落烟蒂,一拧身,踩住鸭翅膀,手起刀落,一勾腥红划过,鸭子嘴在地上犹“嘎嘎”叫,已身首异处了。拔毛,开膛,斩块,清洗,丢进锅里。一气做完,才气急败坏回一句:“逮个蛋的鸡!”

这头大难产的小小子儿,打了老何一个措手不及,等到鸭子都煮熟了,小儿终于亮出了孱弱的啼哭。夜已彻底黑下来,入海流洋二将各倚门框睡得一栽一栽的。老何却在想,给狗日的取什么名呢?毫无准备。

№ 2

用不了多久,老何就知道给他取啥名都是浪费,大家只会叫他“傻子”。也不是像地瓜似的,傻得实心,他的傻,大约像莲藕,有透气的孔,也有堵住的,傻得一阵一阵的,表现出来,愚钝,口吃,反应慢半拍。老何找医生分析过,许是生的时候,头大,经产道长时间挤压,缺氧了,把脑子里哪根筋挤乱了。

别人吼他笑话他,他不解其意,眨巴着眼,冲人笑。他的笑也有特点,不是一下子笑完,而是折纸拆开一样,围绕着中间的“笑”,嘴唇一点一点翻开,逐渐笑到最大,最傻,定住了,笑完了,却不知收回,嘴咧着,看着你。而他眼睛那样大,像什么呢,如泥泞里汪着两泓活水,泥泞让人嫌恶,水却那么清澈,更凸显出无辜的意味。

每当他笑时,老何最看不下去,那种一往情深的、不计成本的、傻头傻脑的投诚,让人心动,更让人心酸。做娘的翻起袖子抹眼泪:“我这儿命苦哇,头这么大,怎么会是个傻瓜?”问谁呢,天也不答话,地也不吭声,只好认作是命。老何碾灭烟蒂,叹息一声:“就叫他无心吧。”老何劝慰妻子,“他这副没心思的样儿,说不定比我们都活得开心呢。”

到底不甘心,接着一番操作,隔了几年,老何如愿以偿得了女儿。襁褓里的小天使,粉嘟嘟,胖乎乎,小小的手脚,弯弯的睫毛,可爱的鼻子,咿咿呀呀……一家人的爱,大面积转移过去,再看何无心,心里不说,也觉得多余。有时他摔洒了东西,说了几次,依然如故,老何压不住愤怒,按起巴掌甩了过去,打到他脸上,才幡然惊住,哦,这也是儿子呢,过分了,过分了。

挨了打,何无心却不知何为对错,咧开大嘴,哭。他不哭老何还觉得有愧,他一哭,老何简直火上加火。这狗日的,太能哭了!何无心哭起来,就同他的笑,都是没完没了的。像身体里预存着一片湖,一哭,泪珠子扑簌簌,如两行源源不断的小溪。并且他还是瞪着眼哭,质问谁似的。谁能让你一个傻子质问呢?老何大吼一声:“憋回去!”可是没用,水龙头坏了,水一直出。他韧性而足量的哭,能让最有耐心的母亲都涌起连绵的绝望,直到这绝望转化成愠怒,再在他屁股上用鞋底盖几个戳。打完了,母亲抱住他,也哭了。他却不哭了,指着母亲的泪,断续地往外蹦单音节:“娘,你,脸,水,水……”他张开手,轻轻捂住娘的眼睛,他以为那样,就可以盖住那两眼井窟,水就不会再溢出。

仿佛他的一生是一根扁担,两头各挑着一筐笑一筐哭。一个傻子,路上总有坎坷,每走几步,脚下就磕磕绊绊的,笑和哭就不由地洒出。笑起来当然傻乎乎的,但总归人畜无害,可随着长大,好像他心里的暗湖也在扩展,哭起来,水量愈加丰沛,声势越发浩大。在“傻子”、“大头”、“丑八怪”这些称谓之外,他又实至名归地得了个“漏水桶”的外号。

№ 3

十四岁那年,何无心差点被二哥何流洋打死。

在家里,除了齐心协力地将爱倾向于何晴晴之外,四个孩子里,论起来,老何当然更偏心于老二。因为那是他的种。是他正常发挥的、能传宗接代的、和他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种。一样的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脾气暴躁,也一样的眼高手低,能说会道。老何对他寄予很大期望,可惜何流洋不争气,也可能毁于老何的宠溺。上到高中,他就走偏了,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县城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特别是在老大何入海的对比下,更突出老二残次品的属性。

何入海挺拔英俊,肤色白皙,怎么看,也和老何不是一个品种。四邻八舍都知道,老大是妻子丧夫改嫁带来的拖油瓶,要不然以老何的个头长相,何以能娶到如此贤妻?何入海知道自己的来历,在人屋檐下,凡事都看老何脸色行事,是顺从的,低矮的,乖巧的,也是始终有距离感的。老何知道,姓虽然改了,人,到底不是他的,自己确实也生不来这样齐整的儿子,对何入海,也就没有那种血脉相连的牵心扯肺。可是老大争气,学习好,不惹事,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当时乡村孩子最热衷的市师专。因师专上学不交学费,还有补贴,毕业了,就是中小学教师。何入海从一开始就是后悔的,他的一生都陷在这懊悔和不得已里,在漫长而枯燥的的教师生涯里,他总想,以当时的成绩,如果按部就班地上高中考入大学,他的人生该是怎样的一番锦绣前景?可当初,是直接考入师专还是从众读高中,他也曾试探着问过老何。老何抽完烟,才慢悠悠地说:“你长大了,自己看着定吧。”这句话,何入海恨了几十年,一辈子都没法和老何达成和解。因为他不是亲儿,因为不舍得花钱,他才会说你长大了,自己定吧。何入海看着那些学习远不如他的同学后来考了大学混得都比他得意,他心里不止一遍地骂,他妈的。不知是骂这命运还是骂老何。

对何流洋来说,尽管人们风言风语,说他和老大不是一个爹的,但毕竟母亲没有亲口说破,他便觉得那都是流言,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他觉得体面,做什么事,也有主心骨。何入海是他这辆冒失车的方向盘。从小到大,凡事都是他出面,在家里,当然他也方便出面,哥哥在后边给他拿主意。

等到哥哥上了师专,终于脱离家里不用手心朝上问老何要钱,他才看出哥哥绝情的一面。这绝情,仿佛压在心底的剑,憋了这些年,到了这一天,总算可以“刷”一下凌厉出鞘。何入海像是急于逃离家庭的风筝,一旦飞向独立的天空,对身后那个心存寄居感的家庭,再不愿看一眼。顺带的,连何流洋也冷漠起来。

没了哥哥规劝斧正,何流洋的人生随着性子肆意流淌开来,在高中花样作死了一年,终因打架斗殴被开除。老何无计可施,上下打点,只求入秋招兵,能顺利把小祖宗弄到部队里锻炼锻炼。

事情偏偏就毁在傻子老三的手里。

本来何无心上学虽迟钝,在大哥的辅导下,也没落到最后几名去,可到了初中,因为一次走错女厕所,惊起一顿风波,老何索性不让他上了。“一个傻子,识文断字就得了,再上也是白搭。”老何这样对妻子说。

何无心下了学,老何给他做了个木箱子,箱子刷了白漆,绑在自行车后座。夏天时,何无心从镇上批发一箱冰棍;冬天时,箱子旁插个草垛子,展览着糖葫芦。他将自行车扎在学校门口,挣点零花钱。何无心做得起劲,他有耐心。夏天时箱子厚实,冰棍盖得严谨,卖得也不贵;冬天的糖葫芦他舍得用糖,炸得香脆,糖浆厚厚的,亮亮的,色彩诱人。挣来的钱上交,然后大部分转手给何流洋败掉,小部分供何晴晴花销。

可妹妹不开心。还在镇子上中学的何晴晴,每次放学到门口,都要低着头,猛蹬一下自行车,急速走过。她不想听人故意逗弄说:“哎,何晴晴,那不是你哥嘛……”

这天,何无心卖完冰棍,循例沿着小道回家。正值玉米灌浆时节,遮天蔽日的玉米像是千军万马列阵,一望无垠,那盛大浓烈的绿色,乍看去像是固态的,风也仅能吹动边缘的绿波。小路几乎被两军夹峙的玉米军团给联手淹没了,何无心照常骑着车,到了路中间,忽听得绿色深处窸窸窣窣,然后是一声尖叫,他停住,拨开叶子,就看见几个半大的坏孩子在拉扯隔壁村的傻姑娘。

这些正在发育的乡野坏孩子,生命像一场无聊的热情,生得糊涂,活得盲目,坏起来也弄不出大动作,只是猥琐。他们将傻姑娘的衣服撕开,用腰带缠住她的眼睛,轮流去摸她的女性特征。他们一边摸一边咽着唾沫大笑,傻姑娘的眼被蒙着,看不清,手里抓挠着,不停喊叫:“天黑啦,天黑啦……我要回家……”他们笑得更欢了。

何无心没想着和谁起纷争,而是女孩那陷入漆黑中恐惧的哭声,催动他想去解开她头上缠着的腰带,让她露出眼睛。所以他冲进去的时候,不是一脸怒容,而是先笑了一下。他们刚觉得两个傻子凑到一块,这下更好玩了,却只见何无心手里拎着一把铁铲——铲子是他随身带着,遇见娇艳的花草就采一点带回去给他养的小羊尝鲜的,他很宠那只小羊——他挥舞着铲子,没有章法,力气却大,那些坏孩子有两个被他划伤,避退不及,被玉米棵子绊倒在地。何无心扑上去。倒在地上的那孩子以为这下可要被傻子给铲死了,哭叫一声:“哎呀……”一下怂了,尿了裤子。傻子却把惨白的他拽起,咕哝一句:“这个蚂蚱叫你压着了。”他们趁机狼狈逃窜,何无心去解傻姑娘脸上的腰带。可她在黑暗中,出于惶恐和自卫本能,溺水似的,终于抓住一根稻草,两只手将何无心一顿抓挠,到底还是被他给解开了一半,然后她露着半个脸跑。她跑,他在后面追。他认死理,还没给她完全解开呢。

一直追到大路上。

很快,就有人围观,傻姑娘的衣裳几乎让那些坏孩子脱光了。然后有人通风报信,姑娘的直系旁支兄弟呼啦啦来了十几个,飞起一脚,将何无心踢倒,再揪着他的头发,问姑娘:“是他干的吗?”傻姑娘不明所以,慌乱中点了下头。好了,一声令下,砖头、瓦片、泥块都成了帮凶,众人七手八脚添砖加瓦将何无心揍得万紫千红。这还不算,扭着他一路游街示众,到了村子,占领村委前的制高点,先前戏弄傻姑娘的几人也成了观众,并反戈一击,向傻姑娘家人提供佐证:“我们早就见他不怀好意,一直尾随着女孩,没想到,傻子这么不是东西!”

一时之间,傻子调戏姑娘就传开了去。还没等老何拿着赔礼的钱请村长出面调停,老二何流洋就率先跑来,一声暴喝,一砖头将他兄弟的头砸破。然后,摁在地下,一拳一拳打得龙腾虎跃。那是真切的恨,有这样的兄弟,他感到丢人。更重要的是,秋季征兵名额,还会给他这个流氓犯的二哥吗?何流洋气急攻心,甚至落下眼泪,推着傻子,“你怎么不去死?”

围观人群里,何晴晴最应该说一句:“二哥,别打了,不是他的错。”可她始终没吭。她想起这个傻子哥哥在校门口让她尴尬的情景……却忘了何无心挣来的零钱有一部分支援了她。刚才在玉米夹道上,她远远地在后面,何无心是救那姑娘还是欺负她,何晴晴心知肚明。

母亲赶过来,何无心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她拉不住疯了一样盛怒的何流洋,挡在两个儿子之间,悲哀至极地喊:“他是你亲兄弟啊,别打了……”

何流洋愣了一下,继续打,说道:“我没有这样的傻逼兄弟!”

№ 4

小买卖做不成,何无心跟人在建筑队里做小工。别人下了工都干干净净的,唯他,回到家,天天像从沼泽里爬出来似的,一身的污泥混着汗渍,衣服皱巴巴的,浑身冒着浓重的酸臭,只一双眼睛是鲜活的,见了母亲,一眨一眨,摸摸肚子,翻着嘴唇,笑:“娘,饿。”

母亲一边生火热饭一边问他:“我儿,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呀,都可好啦,”他说,“娘,我又不傻。”

到了他二十岁,母亲已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有时何无心的一些言语甚至让母亲觉得,或许是这个颠倒糊涂的世界傻掉了,他倒是清醒的那个。

不上工的日子,他经常是在那里愣愣地一蹲一站半天,盯住一朵云或一棵草,看,无穷无尽地看。母亲看看他那个样子,呆头呆脑,痴痴笑笑,一想到他之后漫长的人生,便心内焦灼,忍不住问他:“我儿,这么半天,你都在想什么呢?”做母亲面容凄清,语气哀怜,有些恨铁不成钢,就知道哭哭笑笑,天上的云地上的草有什么好看的呢?哪怕你缺只胳膊少条腿,也比这样傻一辈子好啊……母亲蹲下身,摁住他的肩膀,“孩子,告诉娘,你脑袋里想什么呢?”母亲摇晃他,越来越用力,何无心像一株枯瘦的树,禁不住风浪的晃动,一脚跌在地上,撇撇嘴,要哭,看看母亲,没哭出,说道:“娘,风生气了,刚才把云吹得可乱。”或者说:“娘,蝴蝶迷路了,我引了它一上午,给它导航呢,它说回头给我一粒蜜,我坐这儿,等它回来。”再或者:“隔壁二叔吵架破口一声大骂,把草里的蚂蚁吓得崴了脚,正疼呢……”

都是些没头脑的傻话。母亲揽住他,风吹来,撩动她鬓角渐生的白发。

入了夏,午间下了一场雨,眼瞅着一时半会也没停住的意思,何无心去干活没带雨具,母亲从窗台拿了伞,披了雨衣,奔去工地。到了地方,雨小了,远远看见一堆工人歇了工,在走廊上,抽烟聊天,中间一人,头上套个盛泥灰的小桶,众人以石子砸桶听声,取个乐子。

母亲走近,看清是何无心,当时就蹦起来。母亲替他摘掉灰桶,圆睁两眼,一个个将那些人看遍,扬着手,终于打了何无心一巴掌。似乎那一掌也打在所有围观的人脸上,众人低着头,脸上赧然,耷下眼皮抽烟。母亲颓然坐到地上,呜呜嗬嗬地哭了。

何无心没顾上哭笑,他被吓住了,蹲下来拉母亲。母亲如悲伤破碎的流水,怎么也拉不起来。他抱住母亲花白的头,“哦哦”地哼着,揉着母亲的头发,像母亲以前哄他那样。母亲的头巾被他弄松,包裹的三尺白雪流落肩头,哭得颤抖。

“咱不做了,”母亲起身,转身骂那些工友,“你们这些狗日的,欺负一个傻子,丧良心!”拉着何无心回家,快到家门了,母亲又打他,“他们让你戴你就戴啊,你傻啊?”

母亲似一下子老了十岁,看着痴痴呆呆的儿子,发愁该让他学点什么,才能有一技傍身,即便父母不在了,他也能养活自己。

母亲想了半年,在一只羊的葬礼上找到了答案。

№ 5

那只羊,一度是何无心的另一个亲人。他割青草摘树叶,一点点把她喂大,春天出生的她赶上了好时候,春鸟哢声,春草丛生,二月兰、荠菜花、打碗花、蒲公英、千金草、富富苗,都是她爱吃的,何无心常从河沟边采一篮春天,捧到她嘴边,让她吃。小羊则卷着红润的小舌头,感激地舔他的手心。吃饱喝足的羊,卧在暖阳下,慵懒,雍容,很有一份贵妇气质。何无心用梳子梳理她白纱般的毛发,真是娇生惯养啊,养得她水灵丰润。在羊界,她应是大方美丽的,一双眼睛黑玉般闪着晶亮的光,嘴唇像花瓣一样,走起路来,四蹄轻巧,体态优雅,洋溢着活力。何无心一天天看着她从茸毛初覆到一只娴静的小母羊。

小羊做了母亲,生养的羊羔也都健康可人,四五年间,先后下了十来个崽儿,这些崽儿长大后,无不前赴后继换成了穷家的柴米油盐。可就是这样一只为家庭做出赫赫贡献的母羊,在她的壮年,却被人一棍拦腰打断。

这残忍的人,便是何流洋。

他当兵不成窝在家里寻衅滋事了两年,离家出走的前一天,他晒在绳上的新衣服被风吹到地上,母羊新生的半大小羊在衣服上玩耍,还尿在了上面。何流洋回来,小羊一冲而散,没撵上,转过身,拎起顶门棍,便将一腔无端的愤懑倾泻到拴于梧桐树的母羊身上,一棍下去,母羊腰身就塌了。

等何无心傍晚到家,母羊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母羊如一段渐凉的月光,她的命像散开的水一样,身体竭力平摊着,似是让大地帮她分摊一些体内的痛楚。她在挣扎着,熬着,等他回来。何无心匍匐着,趴在她身旁,痛扎根在皮毛下、骨头里,看不见伤口,也感受不到她的疼,只看见她的身体一阵阵颤栗,就好像痛在水底剧烈翻滚,却只能看见在水面不断漾开的波纹。等到夕阳沉落,她皮肤上不停抖动着的波纹渐渐弱下去了,她望向何无心的眼神,也如燃烧完的炭火,慢慢熄灭,只剩下灰白的余烬……到死,她都双眼睁圆,眼角挂着殷红的泪水。

何无心哭笑都不成,这急遽消逝的生命,这悲惨的场景,他不明所以,懵懂着,含混着,推推相伴六年的母羊,她却不会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了。他拍打着,摇动着,她石头似的,再也不动。何无心久久看着,这才隐约觉得,身边的这个同伴永失了某种关键的东西。这就是死吗?他不知道。只血脉相连地真切感觉到,失去了一个朝夕相伴的“活”。

做母亲的一直手足无措地看着,揽着他的头,提醒他:“儿,你难过就哭哭吧,哭哭就好了……”可他没哭,转着眼珠,脸上飘忽、迷惘,似在确认什么而不得,只余下三只尚未长大的羊羔围着母羊哀哀叫唤。

何无心拿自己的被子给母羊盖了三天。这三天,他隔一会就要过来看看她是否有了动弹,好像她只是假寐片刻,闭住呼吸,和他捉迷藏呢,一会儿就又站起来活蹦乱跳和他玩了。然而,这三天里,她的身体越来越硬邦冰凉,采摘来的草花,也一口没吃,他终于确定,她不是在假装,也不是在和他捉迷藏——谁会拿呼吸来捉迷藏呢——她是真的不会动了。

老何早不耐烦,要不何无心守得紧,这几天都想趁热把死羊剥了。老二是做得不对,可不过一个畜生罢了,死了就死了,剥了还能落一张皮子和几十斤肉。所以当母亲在梧桐树下挖下深坑,老何眉毛一横,拽住羊腿:“干什么,你还真陪着一个傻货胡闹?”

母亲扬起铁锨,头发炸起,几乎是号啕着喊道:“你才是傻货!”

然后拽过母羊,落在坑里,下葬。渐渐黄土埋到只剩母羊一双张着的眼睛,母亲再铲一锨土,眼睛也被埋住。何无心终于抢天大哭,爬过去,手忙脚乱扒开母羊身上的泥土,仿佛一颗水即将落入水坑的刹那,他才惊觉,这颗水珠自此再也找不出了,他急忙拼了命将这唯一的水珠从命悬一线的消失里拽住……何无心抚着羊头,大放悲声。

已多年不怎么再哭的何无心又恢复了哭泣的天赋。

刚开始老何被傻儿哭得心烦,不就一只羊,再养就是了,多大个事?可何无心哭得没商量,那是他养大的羊,她的身上,投注了他所有孤独和喜悦的时光,早就不单是一只羊,还是他的时光博物馆,是他的伙伴。

这天村里的老光棍黄眼,取梁上的腊肉时踩翻了凳子摔下来,“嘎嘣”一声死了。老黄一辈子猥琐寒碜,手脚也不干净,常偷东家只鸡顺西家条狗,活得惹人嫌。可老黄有一点,种得好烟叶,叶脉巨大,绿意勃勃,摘了叶子,晴日曝干,细细切碎,拌了烧酒,发酵一番,再掺香油,卷而抽之,烟味醇厚。故此,和老何算个烟友。老黄死了,灵前没个孝子哭几声,太显零落。临埋入穴,老何拉着三儿,摁在墓坑前:“你不是爱哭么,那你给他哭几声吧,是个意思就行,也算老黄死得不那么冷清。”

何无心就象征性地嗷嗷哭了几声。村人听了,都说哭得挺像那么回事,晚上吃杂烩菜时,多给何无心盛了半碗老黄未来得及享用的腊肉。

老何那天喝了酒,回到家,哭笑不得地跟妻子说:“经老黄这回事,我忽而想起,这狗日的,这么能哭,说不定也是条生计。”

妻子明白过来:“你是要我儿给人做孝子满处哭丧去?”

“是磕碜了点,可不也没办法,总比你我百年之后他饿死要好吧。”

何无心从此成了一名职业哭丧手。

№ 6

这条路也没那么顺的。

隔壁村死了人,架着何无心,披麻戴孝,缟衣素裹,打扮停当,推他到灵前,何无心看看周围的人,迷迷瞪瞪的,像在梦游。母亲在旁边,眼含期待,手攥在一起,暗暗为他鼓劲。可过了许久,他也没个哭的意思。眼看要盖棺起灵,何无心还没哭出声,雇主很扫兴,嘟囔道:“我就说吧,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情感,这不,他妈瞎耽误事儿。”

母亲急了,上前拍打他的肩膀,比划着,复述着,重新让他回忆母羊死时的情景,以期唤醒他的泪腺,顺利哭出声。可何无心没能领会,咧着嘴,傻呵呵的,看着母亲手忙脚乱的着急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大约觉得有趣,也摆着手,学着母亲的样子,然后蠢乎乎地笑了。

这一笑把雇主彻底惹恼了,连声喊着:“架出去,架出去,滚!”

老何脸上挂不住,从后面抬起一脚,踹得何无心往前扑倒,脸撞在棺材板上,额头应声凸起个大包,嘴唇磕破,血和口水黏连着流了下来。许是触疼,这回何无心倒哭了,不过哭得很难看,情感不饱满,气势也不连贯,皱巴着脸,歪着嘴,呜呜而哭。

母亲见状,护也不是骂也不是,忽然悲从中来,扑在地上,哭得泼墨山水一样,淋漓酣畅。母亲替他哭了一路,整个葬礼都浮在她的哭声里。这气势浩大的悲伤,让葬礼很是风光,雇主比原定的价钱多给了两百,并说:“这就对了嘛,你才是干这个的,还拉个傻子干什么,累赘。”

母亲接了钱,抽出那额外施舍的两张,丢在地上,把应得的塞进何无心的口袋。

母亲这一场哭,伤筋动骨,到底是老了,躺床上几天没起来。到了第五天,母亲挣扎着做了饭,让何无心吃过,给他把铁锨,在以前安葬母羊的旁边划好长短,让他沿线挖出个长方形土坑。

挖了一半,他似乎想起来什么,蹲在坑内挠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深坑,脸上呈现出努力在记忆中打捞光影的神情。母亲让他别停,继续挖。何无心正值一生中最蓬勃的年龄,半裸着上身,肌肉抖动,一锨一锨输送着青春和力量,半支烟的时间,大坑便已完工。

母亲拢拢头发,走进坑里,躺下,面色平静。

“埋吧。”

何无心是疑惑的,然而他习惯于听母亲的话,或者他以为是个游戏,就一铲一铲往坑里扔土了。黄土从脚盖起,薄薄地覆上母亲的身体。到最后,只剩花白的头顶和一双望着天空的眼睛,母亲说一句:“我儿,娘老了,以后哭不动了,你就当是哭娘吧……”

死去的羊,消失的生命,以及这即将被埋葬的娘,所有的事情他似乎都联系起来了,何无心猛然惊醒,他抛下铁锨,跳进坑里,拽着娘,一边哭一边喊:“娘……羊……娘……羊……”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以后在葬礼上,何无心哭起来就顺畅多了,特别是棺木落入墓坑,渐次被黄土埋没,他的泪水也随之滔滔滚落。之前仿佛水源和龙头之间的水管堵住了,母亲的死亡演习,疏通了他的泪腺,上下连贯,再哭就水到渠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按照雇主的期望,提供足斤足两的悲伤,泪水汩汩,哭得挥洒自如。

№ 7

先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树被雷电击了顶,来年再出叶子,便不复往日茂盛,阳光洒下来,枝叶松弛,一方阴凉不再严严实实,而是斑斑点点,力不从心的样子。它也老了。只是树的老去是安静的,得体的,偶尔一声的落叶叹息。

不像老何,老得煞是难看。

家族遗传的中风基因到了年纪便起兵造反,一路攻城掠寨,将老何扳倒在床,慢慢拥戴死亡。一辈子犟劲的老何心犹不甘,气得摔桌子砸板凳,可半身不遂,他的火气撒得也不能顺心如意,只好和自己置气,心绪暴躁,大呼小叫。

病魔掌控着老何破旧的身体和日常表情,可老何这倔驴不顺从,拔河似的,和命运在挣,于是整个人像是一场拙劣的提线木偶表演,半身偏瘫,嘴歪眼斜,面目狰狞。母亲喂药,他尚未僵硬的那只手一下就将水杯打翻,热水溅了母亲一脸。何无心在外面做自己的事,和他本不相干,老何也能寻出事端:“老三,你个傻X在那笑啥呢?偷笑,笑你妈X!以为老子没看到?巴不得老子死?老子好着呢,照样揍你狗日的!”行动不便的老何,火力全转移到嘴上了,骂起人来别开生面,句句腌臜。母亲从地上拾起鞋底扇他臭嘴,老何甩胳膊蹬腿哭号起来,消停不大一会,崩出几个响屁。母亲急忙奔来,还是没来得及,老何淋淋漓漓,拉了一床,故意的。母亲气得落泪,老何阴谋得逞似的,倚在墙上,笑眯眯的,看着母亲和何无心在臭气弥漫中忙活……被中风摧残的老何,折磨着自己,也糟践着家人。

父亲的暴躁,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而且对它的步步紧逼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死亡一刀刀收割一空。所以老何死时,母亲和何无心都松了口气,像是一件糟心的事终于完了,画上了句号,好了,安静了。

老何瘫痪的五年,本就不是亲爹,且带着未释怀的怨恨,老大何入海不曾露面。执教十余年,他终于调入教育局谋了个科员,然而大约仍不甚得意。他这样的人,总活在被自己的野心和现实落差拉锯的苦楚里,即便做了科长,上面还有副局长、局长,一生都将陷入汲汲于更高目标的惶急焦虑里。

老二何流洋倒是来过几次。越过了青春湍急的虎口,血脉里激荡的风声渐渐熄火,何流洋才明白,年轻时,那些浮夸的放纵,压榨亲情,索取家庭,打架、使狠、瞎混,并以此向谁反抗似的,自以为很酷,实则肤浅得可怜。到了三十岁,终于向命运低眉顺眼,相亲结婚,在县城开一爿小店,他出去推销啤酒,妻子在家并不安分,听说最近夫妻不和,在闹离婚。何流洋回到老家,每回都是手伸进口袋,看似要拿钱的架势,却只问问:“还有钱给爹买药吗?”得到何无心表示还有的点头,老二便不作言语,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点一支烟,架在老何歪斜的嘴上,终是憋不住屋子里老爹浓烈的尿臊气,去院子里转转,等母亲把家养的鸡炖熟,吃完,抹抹嘴,走了。

何晴晴上完大学,在岭南沿海某城外资公司做了一枚白领,自有情感、婚姻、工作、房子等几座大山镇压住她,自顾不暇,每年也就是春节期间浅尝辄止地回来一下,时间还多半花在同学聚会之类上面。

时光和河水一样,确实都流向了远方,但未必能汇入海洋,更弗论中流击水,兴风作浪。老何的几个孩子,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挨近人生中场,都只好默默承受命运加诸自身的重量,用尽全力,也仅仅步入庸常的人生。

老何死后,何入海要将母亲接入城里。母亲明白,未必是孝心翻涌,用意是让自己接送孙子上学。母亲没应声。前几年孙子就是母亲带大的,也算对得起他了。母亲照顾父亲五六年,已被消耗得只剩一个空壳,自个儿也是一身病症,随时可能卧床不起。可老大还想索取。打着孝顺的名义劫持走了母亲,老三怎么办,谁给他做口热饭?何入海根本不做考虑。

带着先天的亏欠心理,母亲对长子的冷漠从未有过微词,这回忽然有些恨,她说:“我老了,过不几年也要死了,不带给你家晦气了。”

老大何入海讪讪的,摆摆手,说:“不去就不去吧,说这话干什么。”

老二何流洋偏还要追加一句:“娘,有福你不享,就知道照顾老三,我看你能伺候他一辈子?”

母亲终于爆发出来,将面前的瓷碗摔到地上,碎成一地云烟:“老大你家孩子放在老家我带时你可曾给过一回奶粉钱?老二你县城的房子首付的六万块是谁出的?晴晴你的大学学费是怎么来的?”母亲拉过何无心,“都是你们这看不起的傻子兄弟一回回跟人家当孝子哭出来的血泪钱啊……”母亲说,“你爹这五六年的医药费不说,端屎把尿秽物清洗你们谁做过一次?”母亲站立当堂,白发巍峨,将老何的遗像摆于中央,端过一把椅子,将何无心摁在椅上,“当着你们的爹,都给我跪下!”

母亲要兄妹几人向傻子跪拜。

僵持中,何无心一弹身,跑出去了,到外面,抱住梧桐,痛哭失声……

两年后,母亲临死,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抱紧何无心,抱得那样紧,把他的头拽往自己腹部,像是要把他再塞回肚里。一个母亲,要走了,留下她的傻儿子在这荒凉的世上,她不放心。

母亲的葬礼上,四个孩子再次聚齐,老大何入海升任科长,老二何流洋生意也渐至顺风顺水,幺妹何晴晴即将嫁给殷实的岭南本地郎,三人商量,要把老母亲的葬礼大办一场,轩轩敞敞,风光风光。何流洋甚至拍出一沓钱,给老三:“娘死了,你好好哭一场吧。”

灵位前,他们三个哭得其貌哀哀,有模有样。

唯何无心自始至终一声不曾哭。他又现出那种迷惘的、无辜的神情,一遍遍摩挲着母亲的遗像,脸上如大风刮过,空茫茫的。

人们议论:“真是个傻子,平常人家给几个钱就哭得嗷嗷的,自己的娘死了,都不知道哭,没心没肺……”

何无心靠在梧桐树上,像是寒冷,紧紧贴着树身,似乎自己也立成了大树的一部分,他看看树下的土地,又望望夕阳,眯着眼,笑了。这时几片尚还青碧的梧桐树叶子寂静飘落,乍看之下,倒像是眼泪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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