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人间不值得

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 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 尤金·奥尼尔

修改过无数次的开头,不知如何才能不尬聊。从天气开始吧。

今天降温了。

有时,一个人出名是件很搞笑的事,就好像一个练功的人,明明走火入魔,却被当成神仙列入了仙班。李诞说了几个字,火得一塌糊涂:人间不值得。

在全民皆焦虑的如今,这几个字可谓振聋发聩,在多少人几欲喷发的心头豁了一道口子。当然他还说了很多,因为这几个字,他的其他话也有了被聆听的机会。但其实,他本意并不是鼓励听众去厌世的,相反,他意思是,生命诚可贵,别为人间这些烂事误了好时光。可惜,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样,后半句“干卿何事”被毫无悬念地忽略掉了。谁让前半句太好而更合众人心意呢!

有时候,不,是很多时候,真的觉得“人生不值得”。生活的残酷会让人不知所措,尤其是当你发现,你曾笃信的“磨练”其实是一场无休止的消耗,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毫无意义。如果说还有一点意义,那就是学会了佛系解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再把眼前的悲惨看成世界末日,因为明天的生活还会继续欺骗你。它还可以更坏吗?还可以。所以,不要轻易绝望。

大卫·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的: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平静地过着绝望的生活。

医院是个悲欢共存的地方,浓缩了人间的悲喜剧。这厢为逝者捶胸顿足,那厢为新生喜不自胜,有多少失望陨落,就会有多少希望升起。当生活必须继续,当责任必须担当,什么值得不值得,都不过是“竹影扫阶尘不动,雁过寒潭水无痕”。

这是一对母子。母亲的身体佝偻成一半括号,儿子轻轻地跟在她身后,有时给她举着吊瓶,有时陪她慢慢地在廊道里走走。他们走得很慢,我却从来不敢超越过去,生怕惊扰了他们的片刻安谧。这样瘦小的母亲,是如何将儿子养育得人高马大?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母亲有没有问问,自己苦难的一生,值不值得?儿子有没有问问,自己大好时光要这样陪母亲老去,值不值得?

这是一对老夫妻。妻子脑梗死加上老年痴呆,走路很困难,也不认得老汉了。老汉坚持架着她在走廊上锻炼,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说话,像哄孩子一样鼓励着她。走一趟下来,老汉衣衫就全湿透了。他们谁曾料想,自己会有这样一场晚年,又是否会问一句:人间值不值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天,我去ICU会诊,见到了这个姑娘。长长的走廊,像一道长长的愁丝。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向门的方向凝视,没有离门口很近,却也没有站得更远。门里面,在争取着希望,也可能在终结着希望。经过她身边时,我甚至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碰碎了她坚守的信念,如果有别的路可走,我宁愿绕道而行。她一定是愁肠百转了吧?她有没有问问:为什么命运如此安排,人间值不值得?

不是因为世界仍有随处可见的温情,就否定了一个人感觉不幸福的权利。只是在当你感觉索然无味看不清前路时,不妨停下仓皇的脚步,看看自己是否真的用心去看了这个世界。很多年前,伦敦居民为了谋生而匆匆走过街头时,哪有闲心去仔细观察街上雾的颜色?雾当然是灰色的!以至于莫奈到伦敦把雾画成了紫红色时,伦敦人先是勃然大怒继而吃惊地发现,莫奈是对的,于是称他为“伦敦雾的创造者”。

我也并不觉得经受了伤害后还要将其升华为成长肥料感激涕零地去追捧,伤害就是伤害,没有必要原谅,不经历伤害,我们也可以变得强大。但可以选择“算了”,生命那么短暂,要尽量用来享受美好。如罗素说的就好: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上世纪90年代,Beyond乐队一首《光辉岁月》,让许多躁动的灵魂得以安放:“一生要走多远的路程,经过多少年,才能走到终点,梦想需要多久的时间,多少血和泪,才能慢慢实现, 潮来潮往世界多变迁,迎接光辉岁月,为它一生奉献……”在你怀疑人间不值得时,要相信,并不是只有你在强颜欢笑,也并不是只有你在咬牙坚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旁观了那些悲喜交加的人间故事,你会发现,等生活中真有了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自己以前的所谓忧伤都是狗屁。你熟视无睹的日常或许正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幸福,找到那些值得的理由,让自己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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