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圣小说|花非花
孙文圣先生今年80岁了,我不敢自称是他的朋友,但是我们认识有好多年了。他也玩儿微信,经常在我写的小文后面留言,写几句评论,都是点睛之言。面对他的认真、热情,我常常又惭愧又感动。
在百度上输入孙文圣的名字,会得到如下信息:
孙文圣,笔名火苗。1937年10月生,山东潍坊市人,专业作家。五十年代中期开始儿童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旧巢》、《孤女情仇》、《女子武工队》、《绿蚂蚁》、《秦始皇帝》、《皇太极大帝》、《努尔哈赤》、《汉高祖刘邦》,儿童中长篇小说、童话《小黑妮儿》、《木鼓和鼓手》、《五月的鲜花》、《遭劫魔鬼岛》以及《黑森林系列小说》(10册),另有短篇小说、童话200余篇,并多次获奖,主要有《绿蚂蚁》获全国通俗小说一等奖,童话《神奇的绿草地》获陈伯吹大奖。有的制作为动画影片,有的译为外文出版,有的被编入师范院校的儿童文学教材。还编入许多选集,在国内外广为流传。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近年专注于童话的研究和写作。
前几天,孙老师很谦虚地让我教他怎么把文章制成微信。在此,我们将陆续刊发先生的一部分作品。走进先生那魅力独特的文学世界。——魏辉注。
那年(唐长庆三年,公元824年)深秋,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满,正坐了车,风尘仆仆地回洛京,过常州后,他忽然与车夫和随行人商量,可不可以稍微绕一绕弯儿,在苻离小住几日?
夫人早几日已经先回洛阳了。陪他远行的主要是个近六十岁的老家人,老人说:“夫人会挂念的……”是的,如果这事儿被夫人知道,她一定能够猜出在苻离停留的原因的。
这年,白居易五十三岁。
三十多年前,父亲白季庚正在徐州做官。那时,唐帝国经过安史乱后,国家实力十分虚弱。有的藩镇趁机起而割据,兵连祸结,徐州亦危在旦夕。父亲不得不把家眷送往安徽苻离暂避战火。谁知他们一家在苻离一住就是几年。
那时,白居易十一岁。
虽然,他们是在难中,但母亲仍然不愿儿子荒废学业,延请老师每日教诲督促儿子读书。
房东汪家忠厚善良,待白家如亲人。他家有个七岁的女孩,名叫湘灵。她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一根寸把长的绣花针用得出神入化,白夫人头一天就喜欢上她了。
“大嫂,让湘灵和居易一起读书吧。”白夫人和房东汪大嫂商量。
“湘灵,一个女孩儿家,就让她学点儿女红算了!”大嫂说。
白夫人看到汪家在村镇上还算殷实,不至于缺少孩子那点绣工钱贴补家用,就又劝说道:“女孩儿也是读点书好,在长安、洛阳有的是女才子,她们的气度、修养自然不同于平常女子,一个老师只教一个孩子有点费了……”
汪大嫂见夫人是个热情、真诚的直率人,也就答应了。
在长辈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用心听着的还有两个孩子。湘灵低着头,顺着眼睛瞧瞧白居易,又翻着眼皮偷觑着夫人和妈妈。
白居易以后的文章里曾提到这件事,他描述湘灵的是四个字:端庄淑静。白居易虽只是个孩子,可是他描述的是十分准确的。可是,仍没有写出他的独特印象。让他怦然心动的是湘灵的一双眼睛。在湘灵之前,他从没见过别的女孩儿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灵动、深邃、真挚和纯真。
几天后,他们坐在一张书桌的两边了。趁着老师还没有来,白居易等着湘灵说点什么,哪怕只有一句话。他等到了。
“你呀,我见过你……”湘灵说。
这句话有点不合道理,可是,白居易却觉得从古至今,天下没有再比这句话再好的了。
“你在哪里见过我?”他问。
“就是……”她说。
“是在梦里么?”
“不是……”
“那,是在哪里见过?”白居易没有问出这句话。他觉得她的回答也是最合理的。
那时,计时是用沙漏。上午,老师教他们两个时辰,下午,老师就不来了,要他们自己“温书”。夫人心疼孩子,太阳歪过中天,就要他们休息了。两个孩子就出去玩儿。
湘灵成了白居易的向导。村镇后面有一座小山,那里有瞧不完的美景,看不厌的鲜花。山下有一道小河,对白居易来说,那也是风情万端。其实那里是没有什么名山名水的,是湘灵的灵气把那些山水变得灵秀无比了。
他们可算得上青梅竹马了,不过,他们长大了,心也变大了,就无法再“两小无猜”下去。三年后,老师开始让他们写诗、作文。唐朝是个诗国,依仗写诗,可以成名立万,也可以中进士,做官儿。湘灵儿竟也是写诗的好手,老师说:湘灵的诗在格律上有些不尽人意,可是往往意境深远,如果是个男孩儿,也可以走仕途的道儿。
就在这时,白居易的老家已经安定,父亲因为帮助刺史据守徐州,立下了功劳,被朝廷提拔到别的地方做官,他和妈妈又要搬家了。临别,老师给白夫人留下了几句话:“那两个孩子,已经情愫初萌,弄不好,会出事儿的……”可是,处在全家将要团聚的兴奋中的白夫人,并没把老师傅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两个孩子却在小河边搂抱在一起,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我一定回来的,回来娶你,你可要等着我呀!”
“我等你,一直等,等到死!”……
在新的住处安定下来之后,白居易的主要事情仍是读书。他明白读书是他的出路,是全家人的寄托,也是他和湘灵的希望。据说,他十分用工,读得很苦。二十岁刚过,他的两鬓就有了银丝,嘴唇和口腔,一茬茬地溃疡。终于,他在地方上有了文名。
于是有人上门给他议亲了。
白居易提出了自己心仪的湘灵儿。
可是,父母坚决地拒绝了。
后来,白居易渐渐地明白了,他与湘灵是不可能的。父母给她选择的是另一条路。
他出身寒微,祖上和父辈虽然也有官职但只是县令、别驾之类的小官,远远算不上是显赫望族。他们要想飞黄腾达,只有往上高攀。这是白居易无法改变的情势。
对湘灵的想念是刻骨鏤心的,一连几年,他为湘灵写了许多诗。
如《冬至夜怀湘灵》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又如《寄远》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还有《寒闺夜》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到了苻离,安排了馆驿。白居易就去找寻湘灵。她的家很快就找到了,可是房舍已成废墟。白居易就在附近一家家的拜访。年轻人已经没人记得这个湘灵的了,白居易正在踌躇,街头有人问:“是谁人在打听湘灵?”白居易还没看见是谁在问,就连忙回答:“是我,是我,老乡!……”
他看见在街口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妪,正用手搭着眼罩,挡着半晌的阳光。白居易连忙走向前去,向老妪深施一礼:“婆婆,是在下……”
老妪用她昏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白居易,“是您在打听那苦命的湘灵儿?您认识她么?”
白居易恭敬地回答:“三十多年前,我和母亲从徐州逃难来到这里,房东是这家的汪嫂,她有个女儿,就是我要找的湘灵……”
“呵呵……我记起了,记起了,您就是那个俊秀的少爷吧?”
“我姓白,白居易。”
“啊,是白少爷!那时,您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呢!”大概是看出了眼前的老头儿是个官儿,就连忙扶着拐杖挣扎着站起身来,白居易向前扶住了老人家。
“他们一家呢?湘灵呢?”
“那个湘灵没福呀……她没有等到您来找她!……”说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
接着,老妪叹气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这时候,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上了几岁年纪的人都对白居易七嘴八舌说着湘灵,和她的全家。
原来是这样的。
乡下人,女儿一到十五岁,一般来说,说媒的人就会不住地前来拜访。湘灵生得美丽机灵,再加读过几年书,媒人几乎踩断了门槛。有几家相宜的人家,父母就想答应下来让湘灵自己挑选。湘灵就把自己与白公子私定终身的事儿说了出来。唐朝的社会是中国历史上特别开放的社会,那些从古流传下来的封建陋习渐渐地褪色了。父母没有为这事儿责备湘灵儿,允许女儿再等两年。
两年过去,白家没有任何音讯。湘灵儿的父母就断定白家少爷已经爽约,要湘灵儿不要再等下去。
可是湘灵儿还是要执拗地等待。
又过了两年,湘灵儿将近二十岁,已经是老姑娘了。父母着急了,打骂了湘灵儿几次。从那以后,湘灵儿就藏在房里,再不见人,做她的女红,或者写诗,想念白少爷的诗……苻离乡下有几句民谚,是这样说的:十五女孩半开的花,等人来采等人掐,过时的花儿无人理,风摧雨打哗啦啦。后来,湘灵儿就像那开败的花儿,蔫了,干了。她得了病,几天后就没了!
白居易当着这么多的老乡是不该掉泪的,可是他却忍受不住,抽噎起来。
人们还告诉他,湘灵儿死后,大概父母难以忍受丧女的悲痛,搬到远方去了。到处流徙,在唐朝那也是常事。
“那,湘灵儿的墓茔呢?”
“很好找的。”人们告诉白居易,“村镇南郊有座不大的山,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里。湘灵的坟丘很小,唯一能够识别的是坟前有一棵树围盈尺的杜梨树。
已经傍晚了,白居易向南山走去。
一道几乎被荒草掩没的小路,像一条灰蛇爬上山区,老远,白居易就看见一个女孩儿站在一棵孤零零的杜梨树下,那是湘灵儿。白居易心血沸腾起来,她知道我要来了,所以出来迎接我!
“湘灵,湘灵!……”他叫着,飞快地往山上跑。可是那条小路好像是没有尽头,“我来了,我要实现我的诺言,我要带你到洛阳去!”
他到了那个小小的坟丘。就站在那棵杜梨树下,可是却没有见到湘灵儿!
“湘灵儿,湘灵儿!……”他大声呼叫着。
山丘回响着他的呼喊,却没有应答,他一停止呼喊,无边的寂寥立刻包围过来,把她挤压得骨头都卡卡响。
他坐下来,抱头痛哭。泪流如雨。不多时在他脚下就积成一个泪水的小湾……
他不替自己辩解,却痛悔自己在父母和世俗面前的懦弱和无能。
月亮早就出来了,渐渐地有了光。本已远远站在墓地边缘的老家人,这时慢慢地走近。他小心地劝解着,但绝不说些使人厌烦的套话。
家人也姓白,是远房的亲属,在白家已经几十年了,白家有规矩,对老家人小辈儿是不准直呼其名的,所以白居易称他为白叔,虽然他比白居易大不了几岁。
“湘灵是个好姑娘……”家人说,“咱们在这儿避难时,我见过的……”
“刚才我上山时,见她站在杜梨树下,”白居易说,“她见我来,竟躲起来了。
“那不是她,山上总是有人的,有些女孩儿在这儿拾柴,找蘑菇……”
“绝不是!”白居易说,“我怎么能看错!”
老家人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他挽起白居易的胳膊,“老爷,咱们走吧,天就要黑下来了,咱们回客店吧……”
慢慢地,他们走下山去。到山下时,白居易回头仰望,他忽地站住大声地说:“看,看,湘灵就在那里!”
家人白老汉顺他的手指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天夜里,白居易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到了半夜才有点朦胧。忽然,房门响了一声,白居易以为是白叔,就没有睁眼。可是他明显地觉得房里有人,而且正在抽泣。他睁开眼睛,啊,竟是湘灵!
湘灵站在他的床前,回身望着窗子,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她脸上分明有两行泪。
白居易翻身坐起,把湘灵搂在怀里。
“湘灵,路上冷么?你身上好凉呀!”
湘灵挣扎着要站起,可是白居易紧紧地搂着:“别动,我会把你焐热的……”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千言万语,都在几十年的相互思念中倾诉完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周围的雄鸡唱晓,白居易才说:“我背叛了你,湘灵……其实……”湘灵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
“那,怎么?”
“就这么坐着……”
又过了会儿,湘灵说:“我走了……”
她说完,白居易的怀里已经空了。
他疑惑湘灵是否真地来过?就赶紧披衣下床,趿履出门。使他惊异的是门外台阶上的青苔上清楚地印着女孩儿的两个鞋印……
家人白叔以为白居易的心事已了,该启程返京了,就一遍遍地催促。白居易却劝白叔到处玩玩,还给他一点钱。“苻离地方虽小,不过还是有些可看的地方,可吃的东西……”
白居易这天在市面上让老乡帮着,买了一些祭奠的东西,尽量地丰厚些,就又到山上去了。
他在上山的路上,不时抬头张望,杜梨树下空寂无人。
祭奠过后,他绕着坟丘转了几圈,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变化。
这天夜半,湘灵又来了。白居易准备了一幢稍厚些的被褥,他说:“你一路风冷,还是到被窝里来吧!”他以为湘灵会撑拒,却没有,湘灵顺从地在他身旁躺下来。不过,躺下之后,返身抱着居易,用头抵着他的胸口嘤嘤地哭了起来……
白居易知道湘灵为什么要哭,她本来想的是比翼齐飞,同枕而眠的,可是她等了几十年,一直等到死后……郁积在心里的话,只能化作泪水,冰凉的泪水……
白居易一夜无眠,他紧紧地搂抱着湘灵,听她细细地呼吸,听她断续的抽泣。他想留下湘灵……可是雄鸡一唱,她又起身了,她走到门口时,竟似乎回头嫣然一笑。
这使白居易高兴了一天,心中有种似有若无的希望……
白叔来给白居易送早饭时,竟然对着白居易惊异地说:“少爷,您病了?”
“没有。”白居易说,“我身体好着哩!”
田叔却不相信他的话,绕着他细细地打量起来。“您眼圈黑了,也消瘦了许多,发烧么?”
“没,真地没有!”
“那么,咱们今天就上路吧!”
“白叔,咱们再待一天……”
这天夜里,湘灵也是夜半来的。
他们相拥在一起。
湘灵说:“明天你们就走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她不解释。“也许,你再也不来了!”
“我还会来的。”白居易说。
“即使是……我也满足了,真的。”
他们长久地沉默着。
“居易,快鸡叫了吧?”
“大概快了……湘灵,我到洛京以后,会派人前来接你的骨殖……”
湘灵紧紧地拥抱着白居易,又抽泣起来。“父母家人都走了,我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太孤单了!你感受过孤独的可怕么?……”
这天湘灵走得早,雄鸡刚刚啼鸣,她就起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你若是有那个心,就早点呀!……”
吃过早饭,白居易他们就上路了。
马车从小山脚下过。他看见那杜梨树下,湘灵在那里站着,茕茕孑立。他哭了好久。白叔没有安慰它,他知道那也无用。
临近洛京,他吟成了一首小诗,那就是流传千古的《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的许诺仍然没有兑现。
以后……他又做了几任刺史,在刑部尚书任上致仕。
2016-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