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14):相滥
“相滥”之名,源于唐代。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说:“相滥,谓一首诗中再度用事,一对之内反复重论。文繁意叠,故名相滥。”由此可见,“相滥”是指在诗的上句或上联中用过的词语,在诗的下句或下联又换了另一个面貌出现。这是诗人思想苍白词汇贫乏的表现,是一种语言浪费,违背了诗词辞简意丰的基本要求。“相滥”渐成为诗病之一,为诗评家所诟。
先试举一例说明“相滥”的情况。譬如李白《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本诗系赠酬之作。首联点题,直抒胸臆,表达了李白对孟浩然的钦慕之情。二、三两联描绘了孟浩然摒弃官职,白首归隐,醉月中酒,迷花不仕的高雅形象。尾联抒情,把孟氏的高雅比为高山巍峨峻拔,令人仰止。全诗直抒胸臆,情深词显,自然古朴,格调高雅。《李太白诗醇》严沧浪曰:“矫然不变,三四十字尽一生。”《唐宋诗举要》吴汝纶曰:“一气舒卷,用孟体也,而其质健豪迈,自是太白手段,孟不能及。”不过严羽《评点李集》中曾道:“李白诗多匠心,冲口似不由推敲。”谢榛《四溟诗话》云:“太白赠孟浩然诗,前云‘红颜弃轩冕’,后云‘迷花不事君’,两联意颇相似。”此处犯“相滥”之病也。
“相滥”的诗例,有表现在一句中之间的,也有表现在两句之中或两联之内的。下面分别举例说明之。
第一,“相滥”表现在一句中之间的。如杜甫《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本诗写于至德元年(756年)秋,安禄山攻陷长安,杜甫被俘。次年寻机脱逃,沿长安曲江出走,遂作《哀江头》以记。此诗回忆唐玄宗与杨贵妃游幸曲江之盛事,并感伤贵妃之死和玄宗出逃诸事,描绘了长安在遭到战火洗劫之后的萧条景象,表达了诗人对国破家亡的巨恸之情。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云:“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清·爱新觉罗弘历《唐宋诗醇》亦云:“所谓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何睱计及风刺乎?叙乱离处全以唱叹出之,不用实叙,笔力之高,真不可及。”不过吾有二疑,其一,“同辇随君侍君侧”之句,曰“同”、曰“随”、曰“侍”,不免语复;又曰“君君”,不免语穷。一事三重,此处“相滥”,非不能避免也,如改“同辇侍立君王侧”并无不可。其二,“清渭东流剑阁深”之句,“深”炼字不精,“深”字与“去住彼此无消息”关联度不强,不如“遥”字贴切。《易·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每日推陈出新,不断改变创新才称得上深厚的品德。作诗也要避免重复,要求日新。陆机《文赋》云:“谢朝花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意不复出,既不语重于人,亦不语重于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此诗之大道也!
第二,“相滥”表现在两句之中或两联之内的。如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唐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发兵攻打唐属国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北)。次年春,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在青涤西大破吐蕃军。唐玄宗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凉州,出塞宣慰,察访军情,并任河西节度使判官,《使至塞上》写于途中,全诗记述出使塞上的旅程以及旅程中所见的塞外风光,抒发了作者漂泊天涯的悲壮情怀和孤寂之情。徐增《而庵说唐诗》评此诗:“大漠”“长河”一联,独绝千古。王士祯在《唐贤三昧集笺江》评价此诗云:“直”“圆“二字极锤炼,亦极自然。后人全讲炼字之法,非也;不讲炼字之法,亦非也。不过,吾对此诗有两个疑问,其一疑:“大漠孤烟直”,大漠孤烟,烟从何来?清代赵殿成对其注有二解:一云古代边防报警时燃狼粪,“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散”。二云塞外多旋风,“袅烟沙而直上”。吾皆不认同,一说狼烟,狼烟四起,非“孤”字可以概之,另此诗作于途中,非在前线,何以得见狼烟?至于“烟沙“直上一说,则更难与诗境相符,烟沙一起,“归雁”“落日”便不可见矣!其二疑:“萧关逢候骑”,“萧关”又名陇山关,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一带,王维奉使凉州,途经内蒙,并没有至“萧关”,何以能与“候骑”相遇?从而得知“都护”还在“燕然”呢?诗人说谎,不知耳热乎?除去两疑,还指一病:“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语意重复,浪费笔墨,颔联犯“相滥”之病。对于千古之诗而言,实不应该。
综上所述,“相滥”之病告诉我们:一诗之中不可字意相同,不可词意相同,亦不可句意相同,作诗者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