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晓梅|庭树不知人去尽

卢晓梅|随笔

卢晓梅,杭大中文系毕业。杭州人,现居苏州。旅美十七年,曾供职普华永道和英特尔。2007年返国,回归文字,专注写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花事》。以“晚清第一名园”扬州何园为背景完成民国题材之长篇小说《何园烟云》正在出版中。热爱江南风物,游走于苏杭等地,以独特的乡愁情怀,展现江南细腻婉约之美,至今已完成苏杭文化散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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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九如巷3号,几乎迷了路。三两工人,正当街剖膛挖肚,埋电缆,一付闹哄哄,青筋暴出的架势,便失了问路的兴致。又见一旅舍,女人在前台坐着,倒还文气,问了,却只淡淡回了两字,不知。

左手边不知什么时候穿出一条狭长的巷子,被梧桐覆盖,幽幽静静,里头竟晃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我好像受了什么催眠,随梧桐影子的牵引慢慢往前去,几乎要到头了,忽见几扇窗,虽是平常,铁栏杆把守着,但窗扉里却衬出素静的绣花纱帘,停下脚,恰是张家的门牌了。

想当初沈从文同张家三小姐求婚,拎着一大堆当作礼物的英文小说,也是在这条巷子里兜来转去,一步三徘徊,心里就生出无限温柔。早先喜欢他的《湘行书简》,总是神神叨叨,三三长,三三短,有一封讲他梦见和三三一起看一只翻斤斗的狮子,还说这狮子长着跟于右任一般的长胡子,简直是天真烂漫之极。书简里,前几封写得最好,许是船只逆流而上,风浪颠簸,又刚刚离开三三,离愁兼别绪,正是文思最活络的时候。

我的运气大概要比沈先生好一些,凭吊了一下门牌,转身欲走,碰巧一位邮差过来,大模大样地摁了门铃,出来一位长者,面目和善,三言两语说完了订报纸的事儿。厚脸皮上去搭腔,竟轻易入得门内。院子里一派清净萧索,独有一株老腊梅,枝繁叶盛,轰轰烈烈,不可遏制。北面一跨老房子,为原先佣人所住,虽已破败,仍可窥见昔日主人家的气派。树下堆着旧时砖瓦,古朴秀气,一大黑狗趴着,眼神有未谙世事的纯朴,突然起了幻觉,好像它是《边城》里翠翠的那只狗一样。

一口井,映着悠远的天。老先生手一指:“什么都变了,除了它。”说罢,一抖井绳,拎上来一桶水:“你看,这水还是这么清。”我看着那堆砖,文不对题地答:“这真像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在边上说:“我那四个姑姑,唱昆曲当真是唱得极好的。充和姑姑,每次从美国回来,都住这里呢。”还是没忍住,劈头又问:“那后来张兆和是不是对沈从文很凶?”老先生笑了:“哪里呀,三姑很温和的,沈从文太书生气,争来争去,总是些柴米油盐的事儿。”终于觉出了自己的莽撞,也没再深究下去,辞别的时候,老先生说,若需要什么资料,可以再来的。心下惆怅,只笑说:“那下次,就来讨一枝这院子里的腊梅吧。”

回去的时候,路过大公园,此地曾是吴国皇城的废墟,几个休闲的男子居然在唱敖包相会,唱得荒腔走板,滑稽之处又裹挟着苍凉。张家原先在合肥有三百间老房子,现只剩孤零零的一间了,而在苏州的旧居,大半的地儿还被征用着,听老先生说起来,仿佛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大有一种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气派。

夜深人静,痴想一些张家旧事,比如,晚年的兆和,看着沈从文的照片,似懂非懂:“这个人我好像认识的。”比如充和,就算在弥留之际,还会哼几句昆曲。又比如,时光倒流,九如巷3号的大门半掩半闭,张冀牅正读诗给他的小儿女们:“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窗外,月亮高悬,好像舞台上的布景。人世沧桑如斯,月亮要它这么圆,作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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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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