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荐诗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陈年喜

诗人陈年喜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陈年喜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让我们黑

它的丰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诗歌的尊严与落寞

 ——评陈年喜《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文 | 梅朵

来源 |  转自公众号  梅朵雅歌

读完这首诗,我想起了诗人布罗茨基的那句话:“诗人是语言赖以生存的工具。”这首美好忧伤得让人心痛的诗歌,似乎来自天意,借着诗人陈年喜的手,降落到人间。我几乎相信它一直在语言天空的某个角落呆着,静静地等着一个识别它的人把它领回人世。饱含着黄昏一样晦暗、雪地一样洁白的诗意,这首短诗在我的眼前闪烁着浓烈孤寂的光彩。

诗歌的开头直接呈现了诗人强烈渴望与世界对话的内心情境。我仿佛听到了在灵魂的孤独中诗歌尊严的呼喊。这时,我感到自己必须全心地倾听他的饥饿和诗意,参与他的这场灵魂对语,和他一起带着这种渴望走进人间的雪地。第二节,“我们是其中的落雀”,雪地上的我们孤单而分离,洒落在茫茫的大地上。“它的白让我们黑/它的丰盛 使我们落寞”,两个排比的对比,水墨画般的色彩和空白,在清冷的冬天绘出一片炽烈的心境,洁白丰盛的雪地仿佛衬映出种子一样黝黑寂寞的灵魂。语言唯美简净,比喻生动,表达着深切的孤独感。

最后一节,走出这段雪地上恍惚的神思,诗人回到现实。“有谁读过我的诗歌”这一句,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问句和祈求,而是带着哀愁之心的否定句,是的,没有人读过我的诗歌,就像没有人会看见黄昏领着一群奔命的人在兰州候车。在这个情景中,诗歌,黄昏,奔命的人,形成了一个命运的三位一体:它是意义,自然和人,它也是一个人身上同时承担的三个角色——在内心吟咏着诗歌的诗人,为生计而奔波的人,看着这一切的黄昏。被拟人化的黄昏,如一个慈悲的神怜悯着带领着赶车的人。黄昏和雪地,似乎才是诗人灵魂的终极聆听者,即使在奔命的日子里,自然也给予人类以安慰,也许这才是诗意最终的源头,这使诗人拥有了某种神性。

这首诗是诗人在赶车的路上一个沉思的瞬间,陈年喜用意识流的手法把这个瞬间描绘出来,一如风中的镜头一闪而过,却把其中的每一帧照耀得冷冽清晰。精短的三节诗歌呈现出起伏跌宕的内心波折,从渴望到落寞再到低沉的悲伤,丰富的情绪表达得自然、隐秘。整首诗的语言伤感、沉寂,又含着坚韧不屈,让我们听到诗人在疲惫的路途中闪亮的内心独语,看到他那一颗渴望世界的倾听又忍耐着孤独的心灵。

作者陈年喜是一位当过十六年矿工的诗人,艰苦的矿工生涯,锻造了他沉缓、忧伤而有硬度的语言风格。陈年喜在《炸裂志》中这样写他的生活: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这种描写有点柯勒惠支的版画,布满了坚硬深刻的纹理。读者们也许会自然地联想到在深圳已逝诗人许立志的诗歌。在许立志晚期的作品里,悲哀暗灰的色彩让我们几乎预感到了他的沉没。相比起来,陈年喜的诗里蕴含着艰苦却不屈服的气韵,在这个最高风险的职业里,在不见天日的炸裂声里,捶打着对命运的挑战。所以,《有谁读过我的诗歌》里,国画般寂寥的诗句背后,我感到的绝不是轻盈和浪漫。日常生活的简单词语和低沉忧郁的语气形成的准确的张力,正是这首诗的魅力,也是陈年喜诗歌艺术中的特色之一,这一点我们在别的诗中也能见到,比如: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桔杆

——摘自《儿子》

我愿意一生看见这些:

白杨树把村庄分开

木栅上晾着花衫和头巾

方言连接着萆薢

土地贫寒 辽远 宽容

没有迫迁和失所

——摘自《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老李突然哭了

他说对不起小芹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说

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

就不穷了

——摘自《意思》

“真正的诗歌是一种现实和心灵的史记”。他的这些类似于心灵日记的诗歌,让我们快速直接地来到他的内心,那里无论是他的忧伤、焦愁还是希望,都在简朴真挚的诗句里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写诗的人之所以写诗,首先因为写诗是良知、思维、认识宇宙的非凡的加速器。”(布罗茨基)陈年喜并未上过大学,也不在诗歌的圈子里沉浸,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写诗,三十年来,诗歌就是他的大学,是他认识宇宙形成自我人生观的加速器,也是他面对困境的支撑体。

在一次演讲中陈年喜曾经这样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亲友妻女们,对公认的劳动、生活、种种处境,都茫然如梦,这其实是一个隔膜的时代。代与代之间、国与国之间、命运与命运之间竟是那么遥远。”我想,从矿工世界走来的诗人,深深知道这种荒漠感是如何刺伤着人与人的平等与个体的尊严。他希望能为自己和沉默的人们说出骨头里的江河,说出他们的孤独和情义。最终他希望自己的诗歌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艰硬的时间上,划出自己的痕迹。

病毒时代,隔膜更深重了,身体与身体的距离更加深了心灵的隔阂。雪地上,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雀鸟,孤独地完成着各自的飞行。人们会倾听彼此的饥饿吗?我们还需要诗歌吗?有谁来读它呢?如果失去了诗歌,我们的落寞将在哪里度过漫漫长夜?

梅朵2021年1月24日写于波尔多

摄影照片由陈年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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