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刹




刀 刹

作者 陶冶

二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在单位的门卫那里见到她,衣着略艳,清纯的脸上含着几分土气,正是二八年华,一身青春的气息。“叔叔,我是秀玲,苇子沟老刘家的。”她笑盈盈一脸喜庆冲我说。“哦,你是刀刹?”“嗯呢,我是刀刹!”一丝羞涩的红晕在她稚嫩的脸上掠过。她拉开背包,拿出两个大塑料袋,“这是爸妈专门让我给你带来的粘豆包还有干豆腐,说你当年最爱吃这两样东西。”我没有客气,只觉眼眶里有些湿润,记忆在搜寻着刀刹说的“当年”。

七十年代里在辽北下乡的岁月,景春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比我长一岁,我们曾一起做过牧童,他放马,我放牛,每日各自骑在自己的坐骑上一同出入小村,放牧荒甸、河滩,日子久了自然便比旁人亲近些。那年月乡下的男女结婚都早,景春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媳妇,记得结婚喜宴租赁的家什还是我用一根扁担从六里外上头子村给挑回来的。婚后四年景春已是一双儿女的父亲,尽管日子艰难,可夫唱妇随还算美满。

转过年来,计划生育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按上级要求有儿有女的育龄妇女就得结扎,景春媳妇正列其中。全大队(村)十几名育龄妇女便被坐上牛车送往公社(乡)卫生院做结扎手术。农民说这些女人都被“劁”了。在乡下劁猪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把结扎手术等同与劁猪看待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劁猪目的是让猪只管上膘别无他念,而妇女结扎是不让生娃。乡下女人没有城里的女人那么娇贵,景春媳妇手术没几天,就劳作依旧了。

尽管景春媳妇身体皮实,可手术后一个月来总是觉得不舒服,小腹内竟隐约长出个包快。于是景春便带媳妇去了只有一个所长的卫生所,王所长是个中医,经过切脉、按腹,并得知本月没有行经,便诊断为景春媳妇小腹内长了个血瘤,需要服用他的汤剂将血瘤打掉。

景春夫妇回家后悲从心起抱头痛哭,对于没有文化背景的农民他们只知血瘤很可怕,却不知血瘤为何物,一年勉强能填饱肚皮的日子哪又有闲钱去喝王所长的汤药?无奈之际景春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的慈悲远近闻名,经年里身体欠佳早已久病成医,又养育了我们姊妹七人更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乡亲们口中早有陶大夫之誉。景春带媳妇来到我家向母亲哭诉,母亲将我们男人轰出门外,为景春媳妇详细诊察。母亲的诊断是:“应该是怀孕了,你去公社卫生院化验个尿。”景春媳妇一脸疑惑地瞪大眼睛望着我母亲,景春显得有些张口结舌,笨笨磕磕地说,“她都劁……不!都结扎了?”母亲一脸慈祥地笑着说,“你明天先去卫生院化验,回来把结果告诉我。”

翌日下午,景春兴高采烈来到我家,还拎着一篮子鸡蛋,进门便嚷着,“陶大夫啊,你是神医啊。”景春媳妇真的怀孕了。

这是结扎手术中的个例,但的确是事实,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景春又捡了个闺女。村里有个社教运动被发配的文化人曾开玩笑和景春说,《野火春风斗古城》电影里有个团长叫关敬陶,你这个闺女就叫刘敬陶吧,没有老陶太太这孩子就被王所长的“虎狼药”给做掉了。玩笑终归玩笑,辽北乡下的孩子小时是不叫名字的,女孩叫丫头,男孩便唤小子,为便于区分前面再加上姓氏就可以了,等到上学时方叫户口本上的大名。而景春这闺女却列外,人们说她命大,能在结扎的手术刀下漏网,岂不是个刀刹!于是“刀刹”这个乳名便叫开了。

真快啊,一晃就是十七八年,刀刹都长成大姑娘了,她父母还念着我已过世的母亲好,给带来我喜欢吃的特产,我懂得其中所含的是农民质朴的感恩。刀刹说,她是和同学来省城打工的,在一家酒店里做服务员。我告诉她有事就来找我,并如对自己孩子一样嘱咐了一番目送她离去。

刀刹没再来找过我。那些年我很忙,像是能打拼出什么名堂来似的?几年后却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尴尬地遇见了刀刹。

是帮朋友围标成功,朋友设宴款待,宴毕余兴未消,朋友又请我们去歌厅唱歌。我推迟了一番,是真的,并非假惺惺那种,因我不会唱歌,天生的五音不全,张嘴就跑调,可拗不过朋友的执意,只好从命。

歌厅门前的音响正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室内装饰豪华,朋友对这里很熟悉,进门便吆五喝六,进了包房朋友像服务生说了几个女孩的名字,并跟了一句,“让她们快点过来,好好陪陪我这三个铁哥们。”没多一会,四个衣着入时女孩鱼贯而入。朋友喊了一声,“冷月,你去陪我大哥,用点心,我大哥可是个热肠子的好人。”他在特意显示对我的敬重。

尽管包房内柔和的灯光有些昏暗,尽管冷月涂着鲜艳的朱唇、描眉画鬓,在她坐到我身边与我对视一笑的霎那我们便都收敛了笑容,我从牙缝里挤出了“刀刹!”刀刹欲起身离开,被我下意识地拦下,“别走,我正想打听一下你父母的近况。”刀刹哀叹一声又坐下了。我咬着朋友的耳朵悄声说出原委,并让帮找间清净的房间与其说说话。服务生在朋友的安排下将我们领到隔壁空闲的小包房。

当我们坐定在小包房里,还没待我开口,刀刹便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委屈,像是在无助与无奈中遇到了亲人。她哭着哭着抬起头来带着哭腔冲我说,“叔叔,我就是想多挣点钱给我妈治病。”“你妈妈怎了?得病了?”我急切地追问,“妈妈去年得了胃癌,两趟医院下来家里的积蓄就见底了,妈妈不再去医院了,她说,我这病是治不好的,继续治下去就是个人财两空,拉一屁股饥荒,等我走了让你爸怎么过?疼,我忍着点就是了。听到妈妈这话我心如刀绞。哥哥、姐姐都成了家,各有家小。我靠端盘子端碗挣这几个钱怎能帮妈妈治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糗在家里不去医院治啊。我需要多挣钱给妈妈治病。”她抹了把泪水接着哭诉,“叔叔,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就是个不许出生的人,而阴差阳错却让我幸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得以享受父母的养育大恩,而今我长大了,我要报恩,我需要钱给妈妈治病,可我唯一的资本只有年轻,用我女孩的青春换钱。”我沉默了,不知该嗔怪她还是该抚慰她。“叔叔,你骂我吧,骂我不要脸,不自爱都可以,但我不能不去挣更多的钱。都说生命宝贵,而我的生命就是捡来的,为了给母亲治病,让她减少痛苦,我还有什么割舍不得呢?”

我将一千元钱放在茶几上,不容争辩地说,“给你妈妈的。保重吧,孩子!”我独自走出了歌厅,走在迷茫的夜色里,我没有听出身后“何日君再来”的缠绵,旧年的五味杂陈反刍般地涌上心头。

后来听说景春媳妇没了,再后来听说刀刹去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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