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武 | 梨树湾

梨树湾

文|刘海武

 1

梨树湾最近红火起来了！

梨树湾位于豫西南的两省三县交界处，属秦岭最东端与山区接壤的丘陵地带，地理地貌全是岗岗岔岔、沟沟梁梁的。从这里的村庄地名就可以看出来，什么六道岗啦，三岔楼啦，这口啦，那湾啦，以及洼啦冲啦啥的。解放前，庄稼人希图这里的地头宽，你只要勤快肯下气力，在岗岗崖崖上开点荒，多少总能见点粮食，就不至于饿肚子，所以总有外地人或是灾民来这里落户。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其两面性，梨树湾这样的地理地势也易旱易涝，易闹土匪，人们祖祖辈辈还是在艰难中挣扎度日。解放后虽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由于这里的交通不便，到本世纪初，梨树湾一带还是摆脱不了贫困、落后，闭塞的局面。三年前，市里派来了扶贫工作队，队长郝伟民兼驻村第一书记，他带领工作队成员和全村干群，谋划了“一查、二找、三突破”的扶贫策略，即：查梨树湾跟不上改革开放新步伐的原因何在？找梨树湾的自然地理优势和发展的亮点；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突破交通不便、端着金碗讨饭吃的思想桎梏，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团结一心，奋力拼搏！用不到三年的时间，修通了纵横全村合几十公里的高质量油路，办起了农副产品加工厂和林果食品厂（出产面粉、面条和秋梨膏、柿饼、荷叶茶、莲藕酱以及红枣系列食品等），还建起了“梨树湾村颐寿康敬老院”，村文化休闲娱乐中心，农村综合经贸合作社等等，一下子缩短了梨树湾与外面世界的距离。梨树湾人均经济收入由2015年的3100元左右，增长到2020年的近万元。特别是前不久，市里在梨树湾召开了“发展农村经济特色商品推介会”，更是把梨树湾的名气扬起来了，把人们的心煽热了，把干群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开始有外商来洽谈订货业务了，有市内外著名企业家来考察敲定发展项目了，本村在外地打工的后生们也陆续回村发展了，总之，村里到处呈现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喜人景象。

还有一个情况，就是人们也在村头巷尾悄悄议论，说村里那个七十多岁的疯婶儿举动反常！因为几十年来，疯婶儿都是一个人孤居在村东北角她那三间房里，轻易不出门，更不和人们搭话，可自从扶贫工作队来后，这几年中，驻村第一书记郝伟民把疯婶作为他自己的重点扶贫户，不时到她家看望，也试着和她拉拉家常，竟改变了疯婶儿的性格，她慢慢地愿意走出门外到村里转悠了，尤其是愿意参加开会，并且是眼睛直直地盯着郝书记看，嘴里像发噫语似的“石头”，“石头”小声嘟囔个不停。这个情况像刮风似的传遍全村，难免招人议论。有些不厚道的人就说，你一个疯婆子，总看人家书记干啥？人家可是国家公务员，是市里派下来的钦差，与你个疯老婆八竿子打不着，轮着你念叨人家，这不是笑话嘛！

当然还有几个人，心里也开始不平静起来。一个是疯婶儿的邻居李奶，一个是疯婶儿的闺女崔志兰，还有一个是年轻时被村里人戏称为“狐狸精”的胡丽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请大家容我在下文中慢慢交待。

2

疯婶儿有名字，叫王桂枝，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东边邻县新铺镇的八里王庄嫁到这个村的崔家，丈夫崔聚银，会木匠手艺，在当时人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时境下，崔聚银的家事还算是过得去的。八十年代初，桂枝接连为崔家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女儿志兰，男孩志满。崔家老掌柜崔老头高兴得是经常乐呵呵的。农村人希望小孩儿能长结实、好养，志满的小名又叫“石头”。

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八六年秋的一天上午，聚银、桂枝两口子忙着收秋庄稼，嘱咐六岁的志兰带三岁的志满在家门口玩。没多大会儿，一只花蝴蝶飞过来，落在面前的草棵上，蝴蝶的两个翅膀忽闪忽闪的。小志兰见到蝴蝶身上的色彩是那么斑斓鲜艳，那么好看，那么好玩，就不管不顾地去捉蝴蝶。这只蝴蝶好像通人性，专逗志兰玩儿。等志兰蹑手蹑脚靠近，俩小手快要捉住它时，蝴蝶又飞走了。飞一段又落在前面不远的草棵上。志兰又向前追，蝴蝶又飞，如此反反复复，小志兰忘了一切。估计过有半个钟头，志兰跑累了，也看捉住蝴蝶无望，手上、脸上都划有血痕，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带弟弟的任务，麻利跑回自家门前，可不见了小满，志兰魂都吓掉了，一边哭着喊小满的名字，一边四下乱找。

志兰的哭喊声惊动了邻居李奶奶，李奶奶问清情况，说志兰，“孩子，快去告诉你爸妈呀！”志兰这才往爸妈干活的地里跑去。

聚银、桂枝一听女儿说儿子不见了，如闻晴天霹雳，也顾不得埋怨小志兰，立马停下手中的农活，分头在附近的岗岗洼洼和农田里寻找，直到过晌午还没找到小石头。两人心急如焚，午饭也无心去吃。两口子还分头央求在一起关系合厚的邻居们下午帮着找。孩子们的爷爷听说了，也柱着拐杖要帮着找孙子。

下午兵分多路，一直找到天黑，仍不见小满的人影。

晚上李奶奶提供线索，说上午好像看到胡丽仙在附近走过一趟。聚银和桂枝就立即过去询问，胡丽仙发誓赌咒，一口咬死说今天没见过小石头！

第二天仍然没找到。

第三天……

聚银泄气了。桂枝崩溃了。几天后，聚银打起行李卷，要外出扩大寻找范围，抱着找不到儿子不回来的决心，离家出门了。

桂枝已经精神错乱，一天到晚在村里转游，嘴里喊着“石头—！”，“小满——！” ，“石头—！”……看到听到的人无不心酸。

一晃十几年过去，志兰到了找婆家的年龄，这多年来，志兰心里一直内疚，弟弟的丟失与自己有关，想到父亲因不找到弟弟，精神长期压抑，加之身心疲惫，不幸患上肝癌，不到一年撒手而去。母亲又一直神志不清，家里这种局面，自己是不能嫁到外地去的，决心在本庄上找婆家，好就近照顾母亲，或是让母亲跟自己一块住。李奶奶热心牵线，把志兰介绍给本村李家的一个小伙，叫李松。正好和志兰是青梅竹马，没费多少周折，成就了一桩美好的姻缘，也实现了志兰的心愿。

3

还从小石头丟失那天说起。

开始小石头坐在地上玩坷垃蛋儿，玩石子，等一会儿不见了姐姐，他撇嘴哭了起来。恰在此时，村西头的半老徐娘胡丽仙（人称狐狸精）的从这路过，听到小孩哭，就走近前问到：“你是谁家的小孩，哭啥子里？你家大人干啥子去了？”刚三岁的小志满乌乌啦啦说不清。此刻，一个犯罪念头在狐狸精心头萌生。

胡丽仙何许人也？原是巴蜀南部山区人，七十年代初，由于生活所迫，被人贩子拐出来，从事“放鹰”这个坑害人的罪恶活动。第一站到郧西山区坑害了一个老实八脚的人家，成功撤离后，第二站到豫西南山区一个村子，也得逞了。第三次才到梨树湾，跟的是当地有名的混混、生意精叫余胜富。余因其脚跛，加之人品不怎么样，人们又称他余拐子。余拐子卖过老鼠药，卖过用枯树根伪造的“名贵中药”。还卖过假文物，卖过从香港来的假手表，喇叭裤，倒卖过银元等，被称为这一方的“能人”、投机人，小日子过得油津津的。胡丽仙到他手后，一是余拐子看得紧，二是胡的上线被公安机关拘留，这人伺机以后东山再起，所以没供出她，胡丽仙也就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日子一长，大形势容不下她们干的这一缺德行档了，她也就在梨树湾稳定地住了下来。可时间一长，人们对她的过去也慢慢地了解多了，就在背后又给她起个外号叫“迷三县”。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她见小石头一个小孩子在这儿哭，猛然想起余拐子曾给她说过，西边邻县一熟人交待过，想收养一小男孩，事若办成，钱上一定会捞一大把的。今儿这不是天赐良机吗？胡丽仙就以给孩子糖块为诱，拉着小石头，专走没人走的青棵掩着的、曲曲弯弯的小路回到自己家里，给小石头灌了兑有半颗安眠药的糖水，很快小石头昏昏入睡，胡丽仙让余拐子用衣物把小石头包好，放进背笼里，上面放了一把艾草遮掩，选僻静小路，往西边邻县送去。晚上聚银两口来问，狐狸精巧言骗过。事后狐狸精和余拐子得到八百来块钱，他们认为这事儿办得天衣无缝。

4

收养小石头这家姓张，住西边邻县的两界山村，男的叫张克山，开一小卖部，日子过得相当宽裕。夫妇俩三十出头，结婚七、八年未生育，可惜了这样好的家庭条件。张克山的哥哥叫张克江，是大队支书，见弟弟家猛地抱来一个小男孩，怕不是正道来的，就过来查问，克山再三再四打保票，说是一朋友家七、八个孩子，抚养困难，主动送过来的。当哥的也就不再说啥了。谁知张克山家好景不长，一天早上张克山开三轮到镇上进货，因雾大，在一急拐弯处出了车祸，人车都滾下山涧，张克山当场身亡。克山的女人不愿意守，也不想带这个刚抱养来的孩子，就把小石头交给老伯伯哥张克江，自己另觅高枝去了。

张克江书记自己儿女双全，也没精力再养这个孩子，考虑再三，就把小石头送到县福利院收养。

县福利院工作人员看小石头模样好看，又挺聪明，就和曾打过招呼的没子女的县民政局郝局长联系，郝局长夫妇高高兴兴地办了正规的领养手续，并给小石头取名叫郝伟民。因当时小石头能含混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石头”这个小名还在用。小石头终于有了个好归宿。

郝局长一身正气，清廉为民，多为别人着想。一见小石头右手脖上戴一个五色线串的用枣核打制的精致的小筐，就让爱人妥善保管起来。郝局长还到民政局认真查看了小石头进福利院的档案，以备日后有人找了好提供有用的情况信息。

小石头在郝家良好的环境和家风熏陶下，健康成长，入学后更表现出少有的聪慧和才智，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财局，十年左右干到了科长。三年前被市里指派为扶贫工作队驻梨树湾村第一书记。

5

梨树湾村八十多岁的李奶奶最近也又操起心来了。她揣摩着村里的风言风语，心里档摩着小石头今年该有多大了，脑海里多次浮现出郝书记的形象，无意中又把郝书记和志兰她爹聚银的面像重叠起来。她回忆小石头出生时恰是自己接的生，在擦洗时，看到婴儿右耳后和发际间有一指头肚大的紫色胎记，前几天郝书记来村，李奶奶还专一到郝书记身后看看，正好在相同位置也有一同样的胎记。可人家是上边下来的书记，怎敢贸然提这个事儿？李奶奶只好把志兰叫到家里，详细说了这些情况。志兰在惊喜之下，也说了自己感觉，说郝书记的眼梭、脸型以及声音多像我爹呀！连我妈凭直觉都把郝书记看作是昔日的小石头。奶孙俩商定先不张扬，再多找线索印证，尽量做到水到渠成。

村里还有一个人也不安生了，那就是已经有七十多岁的胡丽仙。几十年的世事沧桑，使胡丽仙多少也长了点人性，自打那个事儿过来，她每见到疯婶一次，就受到一次良心上的谴责和鞭笞。尤其是她男人余拐子，患病临死前交待她，说咱俩都坏了良心，上天已在惩罚咱们，我是来不及赎罪了，你以后要找机会告知人家，当初我把小石头送到西边两界山村的张克山家，崔家若能认领回来，咱们的罪孽不减轻点儿？夫死后几年来胡丽仙一直在受着煎熬。近来村里的情况，胡丽仙觉得是到了向人家说明的时候了，可就是下不了决心，每次都是欲走还停，闹得寑不安，食难咽。这天早晨，她终于硬着头皮走向李奶奶家。

李奶奶还安排了志兰、村主任赵栓柱分头做做相应的准备工作。

6

郝伟民书记这一向心里也颇不平静。

其实自己在三年前临下乡时，老父亲就和他坐下来，对他郑重地详细地谈了他的身世，还拿出了唯一的信物——自己小时手脖上戴的杏核小筐，这三年来，他一门心思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个人的事儿。老父亲说，当年送自己到县福利院的，是西边邻县的两界山村。可自从因扶贫来梨树湾后，依稀觉得，好像在梦境中到过这个地方，见过这里的人。特别是自己的重点扶贫户疯婶家，一到门前，一见疯婶，胸中都会涌现一种说不上来的、五味俱有的情感！听村赵主任和李奶都说过疯婶致病的原因，也是因儿子小时丢了找不到，一时患急心风所致。疯婶的孩子连小名也和自己模糊记的一样。这又是咋回事呢？

最近省市会议精神，要求有扶贫任务的单位，重新统一思想认识，巩固前面的扶贫成果。还要调整思路，强力攻坚，谋良策，上项目，让梨树湾早日跃入“最美乡村的行列。”郝伟民明白，这还需要召开多次会议、要更广泛更深入的发动群众，还要出几身汗呢！

经过三天的精心准备，郝伟民在梨树湾召开了有全村干群参加的“干群一心团结奋斗，扶贫攻坚再展宏图”誓师动员大会，梨树湾再次沸腾起来。会议后，村主任老赵到郝书记面前说：“郝书记，有几天没去疯婶家了吧？咱们一起去看看好吧？”郝伟民说：“我正有这个想法呢，咱现在就去！”

郝伟民和赵栓柱二人来到疯婶家，进门看到李奶奶和志兰、李松都在，疯婶见郝伟民来家里，脸上露出笑容，两眼仍是目不错睛地看伟民。倒是李奶奶先说话了，她说：“郝书记，别嫌我老婆子话多，以前给你说过志兰她妈的事儿，原先多贤慧、多精明能干的一个人，就因小石头三岁时丢失才患病的。近来胡丽仙终于说出，当年是她两口子抱走的小石头，送到了西边两界山村的张克山家了。”郝伟民听了此话，浑身像触电一样。村主任老赵接着说：“郝书记，前几天我跑了两界山村，找到了当年收养小石头的张克山的哥哥张克江，老支书今年都八十多岁了，还不糊涂，说当年他弟弟出事后，是他亲自把小石头送到县福利院的。我又去县福利院查看了档案，是郝老局长收养的小石头！”

这时志兰也拿出两样东西来，一件是志兰志满小时候的全家像。照片上爷爷抱着志满，奶奶抱着志兰在前面坐着，爹妈在后边站着。伟民一看照片上的小石头，和自己刚到郝家照的那张相片上几乎是一模一样，顿时心里已经是明亮了。志兰拿的第二件东西，是一条五色线系着的用杏核刻制的小筐，说当年爹一起精心制做了两个，姐弟俩一人一个。伟民看到这个杏核小筐竟和自己小时手上戴的一样，这什么也不用再说了，眼前这位疯婶，就是自己多少年来痛彻心扉日夜思念的亲娘！志兰是自己的亲姐姐！此刻伟民毫不犹豫，扑通跪在疯婶面前，流着眼泪喊道：“妈！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小石头啊！儿子不孝，这几十年让您老受太多苦了！”伟民又转身对志兰说：“姐，感谢你这几十年照顾咱妈！”在场的几位都喜极而泣，老赵、志兰上前把为民拉起，都忙不迭地说，咋能怨你呢！当时你也是九死一生，要怪就怪那没人性的胡丽仙，余拐子！

疯婶在这个过程中，由开始的惊愕，到后来的梦境成真，几十年的牵肠挂肚的思儿之情，一霎时如山洪般奔涌出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拉住石头的手不放松。

栓柱说：“婶子，这可好了，郝书记——不，还是叫石头亲！婶，你都看见了，石头成了国家公务员啦，这几年还为咱家乡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哪！”

李奶奶问：“石头啊，你这找到亲娘了，你妈几十年的心病可解除了，苦也受到头了，下步你打算咋办呀！”

老赵也说：“是啊，你这扶贫包村书记也快完成任务了，总不会要走了？”

疯婶紧接着说：“不走！不走！”

伟民对她娘说：“妈！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又转向屋里所有人说：“大家放心，工作和家里我都会妥善安排好的！”

李奶奶连声说：“放心！放心！起小我就看小石头有出息哩！”

屋子里传出开心爽朗的笑声。

……

一年后，梨树湾经综合考核，被省政府命名为“最美乡村”。郝伟民被调任为邻镇党委书记。在工作间隙，他操心将家里老房子又修葺一新。因姐家公婆都已离世，伟民和姐、姐夫商量，让姐姐一家也搬过来，和妈妈住一起，好方便照顾老母亲。“疯婶”也不疯了，基本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并且想到儿子回到了身边，心里早晚都暖洋洋的。

郝伟民也从此多了一份牵挂，用他自己的话说，可有了尽孝心的机会了。逢星期天和假期，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赶回来看妈妈，和妈妈说说话，做点家务事儿。每年春节，他都要和爱人带上儿子、女儿一起回来，和老母亲一起过年。桂枝看到儿孙绕膝，感到很满足，很暖心。

至此，伟民也从心底里感到，有亲妈在，真幸福！

--End--

审稿: 微子  图:网络  美编:M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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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海武，河南邓州人，1953年9月出生，从事教育工作，党员，中学教师，校长，已退休。喜爱音乐、文艺创作，曾发表过音乐、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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