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上生:假凤虚凰和真情痴理——《红楼梦》第58回回目研读札记
《红楼梦》第58回回目是把同性恋纳入“大旨谈情”总体构思的重要布局。“木石情缘”与“假凤虚凰”的相互映照,完成了贾宝玉的情观认识,显示了“真情痴理”的全部意义。
在实现《红楼梦》“大旨谈情”的整体构思中,第57回到58回的转折和布局意义常常被人忽视。
第57回“慧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以极为动人的笔墨描写了宝黛的生死之恋,第58回却峰回路转,别开天地。
从叙事内容看,这回显得比较繁杂,但以贾宝玉为中心人物的格局未变,在交代贾母王夫人因老太妃治丧而离家,戏班解散两事后,依次写了宝玉病后在杏花树下仰望叹息,援救保护烧钱纸的藕官,保护受干妈欺负的芳官,和向芳官询问藕官故事几件事。
但回目“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却只突出一件事,即以藕官烧钱纸为线索和悬念引出的女伶童奴的同性之恋,以及此事在宝玉心中的回响。这是与宝黛异性恋相对映的另类恋爱。
谢崇山绘《藕官烧纸》
藕官在大观园违规焼纸钱,引起宝玉的关切,遭到婆子责骂纠缠后,宝玉的刻意保护几乎是出自对作为弱者的女儿怜爱的本能。真正揭开谜底的是回末与芳官的对话: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庇护,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
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说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作夫妻。每日里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要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只是因死的不续,固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1]
刘旦宅绘《芳官度曲》
芳官没有想到,这番“可笑又可叹”的话,却引起宝玉的强烈共鸣和极大震撼: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意,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随后,他嘱咐芳官转告藕官:
“以后断不可烧纸钱----只一‘诚心’二字为主。”
“只在敬不在虚名。”
可见,在这回中,“假凤泣虚凰”是因,“真情揆痴理”是果。“假凤虚凰”是故事主体,“真情痴理”为内在思理。由因及果,一脉相连。一般回目皆以对句写两事,概括本回内容。全书中唯独此回目以对句总一事,即此可见作者的高度重视和精心布局。
电视剧《红楼梦》中藕官剧照
查各版本回目,大同小异。庚辰本,己卯本,蒙府本,俄藏本,杨藏本均作“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甲辰本作“杏子阴假凤泣虚鵉,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戚序本作“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红纱真情揆痴理”。
这说明在作者修改和作品传抄过程中,这种剪除枝蔓突出主体的回目艺术构思是稳定未变并得到认同的。从语言文字的角度看,庚辰本等显然更好,故为程甲本,程乙本及今红学所校注本等所广泛采用。
“真假”二字,是《红楼梦》的基本语词符号。“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假作真时真亦假”,假贾真甄,内涵异常丰富。但在回目中,用“真假”二字,全书仅58回一次,且含义独特。
赵成伟绘藕官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一回目揭示了一种为世俗否定的感情形态与作者肯定的价值内容之间的深刻联系。
读《红楼梦》“情”事者,“木石情缘”牵肠挂肚,“假凤虚凰”似惊鸿一瞥,却少人留意。
难怪曹雪芹要嗟叹“谁解其中味”,同性恋至今也还是一个敏感话题。
红研所校注本释“假凤虚凰”云:“------因藕官和菂官在戏中扮演夫妻,在生活中也俨若夫妻,但她们都是女孩子,故称‘假凤虚凰’。”
正确无误。但可以看出对实质性概念的有意回避。
本来,同性恋和异性恋都是出自人性本能的感情形态。但由于同性恋取向另类,却长期被歧视误解甚至污名化色情化。
曹雪芹是人类精神命运的写作者和思考者。他以同样的仁爱情怀关注异性和同性的各种情感关系。
《红楼梦》的第一个爱情婚姻悲剧的男主角,就是具有明显同性恋倾向的冯渊(谐音“逢冤”)。他“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却对被拐卖的英莲一见钟情,并发誓再不交接男子,也不再娶。然而,这样一位能“定情于一人”的好男人却被既霸占女性,又玩弄男性的豪富纨绔薛蟠打死。
很明显,“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的故事,不只是为了写英莲(香菱)的不幸,也包含着对同性恋者命运的关怀。他在深恶痛绝地暴露“皮肤滥淫”之徒丑行的同时,刻意为同性恋者“正名”。
应该说,这才是曹雪芹“假凤虚凰”意象和故事的心理动因。它是作者“大旨谈情”总体构思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继承《楚辞》,庄子以来以凤凰为高贵之鸟,以“凤求凰”为美好婚恋的传统,以“假凤虚凰”为同性恋张目,并把这一优美深闳的意象献给身份卑贱的童伶女奴。
这是一种诗意化的构想。
藕官烧纸书签
“假凤虚凰”的同性恋爱故事,是本回的故事主体,但在小说中并未有正面描写。它是通过清明节藕官烧纸祭奠引出悬念,直到回末芳官叙说侧面介绍完成的。
从小说文本看,这一内容包含四组对话。
一是藕官烧纸与婆子的对话。藕官伤心,哭泣至哀。宝玉关心同情,婆子却横加指责呵骂,意欲惩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利欲熏心,倚仗权势者却良知全无。不知底里时尚且如此,可以设想,如果真情暴露,藕官会怎样大祸临头。婆子形象,反映外在环境奴役压迫的冷酷无情。
二是芳官与藕官的对话。它隐含在宝玉与芳官的对话中。在女伶诸人中,芳官是朋友,也是唯一了解藕官故事的局外人,却讥笑她们“又疯又呆”,“可笑”。因为她无法理解,同性之间有超越友谊的“你恩我爱”,而且所爱者故去后,有新欢而又不忘旧情。这反映世俗眼光对“假凤虚凰”的否定和“真情”追求者的孤立。
三是宝玉与芳官的对话。宝玉关心和牵挂藕官,对芳官对藕官的非议,他作出完全不同的反应。这表明宝玉与世俗观念的对立。
许立绘藕官与药官
四是宝玉与藕官的对话,包括不知情时的直接对话和知情后的隔空对话。特别是知情后的热烈赞叹,并要芳官传话藕官,表现了宝玉对“假凤虚凰”的完全理解和接受。藕官的“呆话”,合了宝玉的“呆意”,意味着“木石情缘”和“假凤虚凰”的不同情感形态,实现了“真情痴理”的完全互通。
耐人寻味的是,在世俗眼光里,贾宝玉也是一个被认为“疯”“傻”“呆”的人物。前一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中,宝玉痴病发作,薛姨妈说他是“实心的傻孩子”;黛玉“抖肠搜肺,炽胃扇肝之痛”,回目称“痴颦”。
没有俗笔和秽笔,同“木石情缘”一样,“假凤虚凰”也是一种纯真圣洁的感情,“你恩我爱”,“温柔体贴”。
然而,它们都为世俗所不解,不容,同样孤独无助。
剪纸《藕官焚纸》
比较起贵族子女的“木石情缘”,“假凤虚凰”因为是卑贱者的“无果之花”,要承受外在奴役和世俗观念双重恶的压迫,更有绝望之痛。
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里,理解就是最大的温暖和支持。
这就是贾宝玉与藕官隔空对话的意义。
这是贾宝玉的声音,也是曹雪芹对同性恋者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本回回目嵌入“真假”二字的意义。
当然,宝玉的同情和作者的诗性用笔,并不能改变“假凤虚凰”的命运。和“木石情缘”的主角贾宝玉一样,藕官和蕊官最终也都遁入空门(77回)。
只是,人们在思考《红楼梦》“情”的悲剧意义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放过了“假凤虚凰”这个闪光点。
贾宝玉对“假凤虚凰”的反应方式和强度耐人寻味。
电视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贾宝玉对他所倾慕的美,对他所服膺的真理的崇拜是极为强烈而无条件的。这突出表现在具有其情感和思维特质的内省自否态度上。在小说中,我们多次听到这种声音:
第7回第一次见到秦钟的反应:“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还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第19回第一次到袭人家,看到他的姨妹,不由赞叹,回家后向袭人说道:“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第49回宝琴等来到贾府,一批新人进入大观园,宝玉不胜赞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
鲜明的平等观念和人本位意识,必然导致对贵族等级制度的自我否定。
这次听了芳官所述藕官故事,宝玉竟“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是称奇道绝”,反应更为强烈。又说此话:
“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但仔细读来,这些描写并非简单的重复。如果说,前面几次自否,是一种对美的偶像崇拜,主要是女性外在美(和具有女性化特点的男性)的吸引和倾倒所致,那么,这次反应却表现为对真理(“真情痴理”)的崇拜,令他折服的,是“这样人”的所作所为所言语的真理性认识的力量。
贾宝玉话语中的“这样人”是指什么人?
是敢于冲破世俗偏见追求爱和深悟爱的真谛的人,是“假凤虚凰”故事主角的童伶女奴。
在这一点上,“这样人”的所作所为所言语为“木石情缘”所远不及。宝黛敢爱却不敢追求爱,黛玉甚至害怕爱的表白,忍受着爱的痛苦折磨,更不用说去享受爱的幸福,领悟爱的真谛。
顾炳鑫绘宝玉黛玉
王夫人说他们“装丑弄鬼”,是“狐狸精”,赵姨娘骂她们“不过娼妇粉头之流”,因为他们“不安分守礼者多”,园内的婆子们“无不含怨”,趁机伤害,连同样来自苏州的林黛玉,都为把她“比戏子”而大动肝火------
然而,她们却是封闭的大观园里真正的春的使者。
这些贫寒之家的孩子,呼吸了晚明以来商品经济市民文化的新鲜空气,特别接受着优秀爱情戏曲及其表演实践的滋养,成为了人性觉醒和个性觉醒的先行者。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贵族子女宝黛人性觉醒和个性觉醒的引路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是茗烟弄来的传奇脚本《西厢记》催开了宝黛内心潜藏待萌的爱情之花(23回);
是梨香院传出的《牡丹亭》艳曲唤醒了林黛玉的青春芳心(23回);
是“龄官画蔷”让贾宝玉感受了异性痴恋(30回),也是龄蔷之恋让贾宝玉懂得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坚定了在“木石”与“金玉”间的选择态度(36回);
邮票《龄官画蔷》
现在,又是“假凤泣虚凰”让贾宝玉“真情揆痴理”,完成了情观的认识。
所以,贾宝玉为之倾倒:“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这已不是幼稚单纯的女性美崇拜,而是带着成长轨迹的贵族自我批判的时代先声向往了。
那么,所谓“真情痴理”的基本内涵是什么呢?
综观前后文,应包含以下内容
“情”的所有形态:友谊,恋爱(包括同性恋爱),恩爱婚姻(包括再婚),都是值得肯定和应该被接受的的;
施福国绘藕官
“情”的本质内容,是“诚心”即自我的真情和对所爱者的感情承诺,是“敬”即对对方感情和人格的尊重,而不是礼教的节烈观念和世俗的礼仪形式。
由此,我们看到作者的精心布局:57回写宝黛的生死之恋和58回写藕官等的同性之恋,是在一个“情”的太阳下的相互辉映,或者说,后者是对前者的重要补充。完整的体现“情”的丰富形态和作者的包容态度。
同时,“真情揆痴理”中以“情”揆“理”的观念,又是对生死以之的至真纯情的一种补充。藕官在菂官死去后,与蕊官的“一般温柔体贴”,和他对男子续弦仍可“情深义重”的议论,实际上是对“从一而终”的情感偏执和礼教节烈观的否定。宝玉的赞许,显示出作者开明理性的情感态度,
可以说,“理”即理性的介入和补充,才最后完成了贾宝玉对“情”的认识和态度,也才完成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情观的表述。
这种认识和表述,是对晚明以来主“情”思潮的继承和发展。
《焚书》
即使从这段字数有限的文字,我们也可以看到作家对前代特别是晚明先进思想资料的吸取改造。
如‘友谊’一词,用自晚明思想家李贽。李贽《朋友篇》:“去华(潘去华)友朋之义最笃,故是《纂》(《訚书堂类纂》首纂笃友谊。”(《焚书》卷5)
“诚”“敬”都是儒家重要哲学观念。“诚心”一词古已有之。王阳明说:“诚是心之本体。”“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从本体论上论“诚”。宝玉说:“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只要心诚意洁”。借用儒学概念,不是为了伦理修养,而是为了阐发“真情”的根本精神境界。
但“诚心”并不要求“从一而终”。汤显祖倡“情至”论,《牡丹亭题记》云:“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贾宝玉认可的情观,强调“情深意重”的“真情痴理”,以“情”揆“理”,以“理”融“情”,体现主“情”思潮已经从浪漫走向成熟,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得到开拓。
曹雪芹刻意把贾宝玉塑造成“情不情”的“今古未见之人”(己卯本第十九回批语),一个重要意图,就是把“情”从单纯狭隘的两性之爱拓展到人类情感世界(包括异性和同性)的方方面面,进行更深层次的社会反映和哲理思考。
陈政明绘《宝黛读书图》
贾宝玉的情感历程和情感世界极为丰富,他有刻骨铭心的恋爱,也有举案齐眉而难忘旧情的婚姻,有相互倾慕的同性交契,也有疑似“涉性”“涉同”的少时美妇腻友,更有一片痴心体贴的种种放射和延伸。但不管是那种情,也不管其对象存逝,他都能做到“诚心”二字。在同藕官的隔空对话里,他特别提到自己;
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日夜焚香。他们皆不知缘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
“他们”(按:指怡红院诸人)不知宝玉心中秘密,从文本内容中,我们却可以知晓,他“日夜焚香”“各有所因”者,是在此前死去的秦钟,金钏等人,也许包括秦可卿。总之,他们在宝玉心中,都是不能舍弃不能忘怀之人。
毋须去一一作伦理评判,不是纯而又纯,但却真而又真。宝玉确是一位有着佛性善根的“情之圣者”。宝玉的“情”史,就是一位少年的青春史,人性美善的成长史。同时,也是作者的自我心灵史。
刘旦宅绘宝黛情深
我同意一些红学家的分析,这段“真情揆痴理”不只是从“假凤泣虚凰”就事论事,而且还是“木石情缘”的“草蛇灰线”,具有暗示宝黛钗爱情婚姻结局处理的意义。
根据《红楼梦》“怀金悼玉”的意旨,和《红楼梦曲》“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等曲词,以及脂砚斋批语提供的线索,我们大底可知作者未完成作“黛死钗嫁”的构思,绝不同于今本120回“钗嫁黛死”的描写。它呈现出另外一种悲剧性,并不会比今本“调包计”“焚稿”等阴谋和误会的效果差,甚至也许更深刻,更富哲理意味。
需要补充的是,这既是为“木石情缘”伏笔,也是作者自吐衷曲。脂批早就指出二者的内在联系:“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甲戌本第一回眉批)[2]作者不但有苦痛的恋爱史,也有难忘旧情的再婚史。敦诚《挽曹雪芹》诗句:“新妇飘零目岂瞑”[3],就透露了其间信息。
《四松堂集 懋斋诗钞》
可见,曹雪芹不但是“情”的伟大描写者和思考者,也是“情”的追求者和实践者。从另一角度说,正因为曹雪芹有勇敢的追求和实践,他才能成为伟大的描写者和思考者。
2018年4月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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