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小玲:怀念陈师毓罴先生
2010年是我特别难忘的一年,与我关系最贴近的几位老人相继走了。5月16日我的父亲以91岁高龄遽然仙逝,7月31日我的婆母以90岁高龄于梦中离去,9月15日我的博士导师陈毓罴先生于80华诞之年突然故去,阴历12月初我的89岁的幺叔因身体衰弱而离世。亲人和老师的逝去都令我悲伤,相比之下,犹痛悼陈师毓罴先生走得太早了。几近半年,心中仍然时时回忆着当初如何上京城成为老师的学生,如何听老师传道授业,如何在与老师的接触中不断地发现老师令人景仰的学问人品。点点滴滴,时时涌上心头。
我有幸成了毓罴师的学生,追怀在老师身边学习的情形,历历如在眼前。1986年5月仲春,陈老师受邀到四川师范学院讲学,第二天给我们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讲了一堂课,内容是有关明清小说研究的问题。我当时即将完稿的研究生论文是关于明代中叶的散文研究,课后我有了一个机会单独向陈老师请教。我提出一些在古典文学学习中积累的问题,他并不马上解答,而是先要了解我的看法。我感觉很放松,因此放开地谈了一些个人的思考。谈了之后,获得了陈老师的赞赏,他认为我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同时也对我思考的问题做了更深层次的分析。那次陈老师给我的印象亲切平易,如蔼然长者,实际上他那时还不到六十岁。不久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陈老师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博士生导师,下半年将招收明清小说专业首届博士研究生,名额只有一个,我当时并没将这事往心上去。没多久我意外地收到陈老师的来信,鼓励我上京报考。犹豫之际,亦获我的硕士导师先师屈守元先生的鼓励,我方鼓起勇气报名。奋战了几个月就上京参加了考试,考下来感觉不错,尤其是古代文学史与英语向来是我的强项。就这样,我成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陈毓罴先生招收的第一个古典小说博士生。记得是在1986年冬季开学的那个星期,我去拜望毓罴师。老师和师母喻松青老师请我上他们家附近的一家餐厅吃烤鸭给我接风,饭后随老师去到他们家里坐坐。在简朴的小书房里,四壁皆书,一方书桌下堆着两个塑料袋装的大馒头。因为知道毓罴老师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又从苏联莫斯科大学留学归来,夫妇都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京城学者的居住条件远较地方局促。老师也没有师道尊严的架子,由此师生相处融洽,并不拘束。
第一个学期我每周到老师家去上一次课,上课的方式比较自由。老师鼓励我多读书,特别提到陈寅恪的几部著作,其中有《柳如是别传》,叮嘱我读他的著述时,注意他的研究观点与研究方法。在考虑确定博士论文选题时,老师考虑到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归有光的散文研究,因此建议我研究《聊斋志异》。他认为文言小说历史悠久,研究起来天地广阔,游刃有余;《聊斋志异》作为文言小说高峰,与古小说和笔记小说都有渊源关系,因此可作为研究明清小说的切入点。按理说,既然导师是红学专家,又擅长《西游记》等白话长篇小说研究,我做《红楼梦》或者明清长篇白话小说研究也是理所当然。随着80年代中叶以来国内文言古典小说研究的发展,我越来越服膺老师的远见,这无疑反映出了毓罴师研究视野的开阔。在我跟随老师读书的第二年(1987),老师受邀到日本广岛大学文学部任客座教授一年。临走之前,老师特意委托了文学所刘世德先生对我的论文写作资料搜集与写作予以指导。其间老师经常写信了解我的论文进展情况,也在信中帮助我分析在研究写作中碰到的问题,怕我疏忽大意。
1989年底我毕业的时候,时运不佳。在京工作分配形势不好,我自己尚未努力,毓罴师却很关心。一天他叫我去他家,告诉我说已经给他以前的学生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扎拉嘎师兄和文学所的胡小伟师兄都联系了,嘱他们关心我的工作,他自己也给中国艺术研究院时任副院长的冯其庸先生去信做了推荐。我很感谢扎拉噶师兄和小伟师兄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小伟师兄还推荐我去了当时正在发展中的中国旅游学院。后来我去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都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所致。同时我也很感谢文学所的刘世德老师和石昌渝老师,他们也都对我的毕业去向予以了关注。
《〈浮生六记〉研究》,陈毓罴著,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1991年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期间,因腰椎病痛住院治疗。住院期间,毓罴师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大老远乘坐公交车来到医院探视,令我吃惊之余非常感动。老师还特地捎去一本辑录明清著名书法作品的书题辞赠我,我心知那是老师鼓励我乐观不畏病痛之意。其实那时老师身体并不好,他有多年的高血压,一般不轻易外出。现在回想起来,我在京城工作期间,毓罴师生病或者住院,他和松青师母从不惊动我,往往是我事后才得知。每每想起,心里就不免有歉疚之意。
1994年初春我参加学术交流去了巴黎,继而又读书、教书,一待十四年。其间回国的机会少,上京的机会更少。与毓罴师虽有书信问候,但少了请教的机会。一次我回北京后去探望老师,他特意准备好他的专著《沈三白和他的浮生六记》题辞赠我。知悉我在国外仍然在其它社会学科领域跋涉,认为只要继续上进就好。我在法国做人类学博士论文选题时,依然对《聊斋志异》未能忘怀。我与法国人类学导师商量之后,征得同意,选定从人类学角度研究中国优秀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聊斋志异》在欧洲广为传播,有几乎所有的语种的选译本或翻译全集。我那一次暑假回到北京,去看望毓罴师,提起我的想法,他也认为很好,说这样可以将《聊斋志异》研究做得更深入一些。后来在论文答辩时,我在论文的《前言》里特别提到:“我要首先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陈毓罴研究员——我在中国的文学博士导师,是他引导我进入了《聊斋志异》研究。没有他的指引,我今天的人类学博士论文研究是不可能产生的”(此处系从法文翻译而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是想借这个机会表达我对恩师毓罴先生由衷的感激之情。
《蒲松龄聊斋志异人类学研究:中国十七世纪》,屈小玲著,法国巴黎YOUFENG EDITION出版社2014年版
毓罴师为人淡泊,平易近人,有关心年轻学者、提携后进之誉。自2008年我回到国内高校工作,在不同场合碰上一些古典小说研究领域的学者,一提起毓罴师,无论曾经受教或受益于他的人,无不对他的学问和人品表示钦佩。毓罴师是一个淡泊的人,对名利看得极淡,虽然他在学术界的名声和地位众人所知。老师读书涉猎广泛,作为弟子,我也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影响。还记得第一次去老师家里时,看到他书架上插有几本菜谱,似乎是一个发现,因为在我以前的那些前辈老师家中的书架上,没有看到过这一类的书籍。在我做《聊斋志异》论文时,因为书中有一些与气候和自然相关的短篇笔记,老师也建议我浏览一些相关的科普读物。可见老师读书涉猎的广泛,并非与学术研究无关。
我敬佩毓罴师,不仅是因为他的学问好,人品好,性格好,还有他的见地。既反映在学问上,也反映在对事物的看法上。毕业以后,我无论是在北京期间,还是以后去了国外,在大事上,都会想到询问毓罴师的意见,也同时咨询其它师友。老师每每意见异于他人,令我诧异,但也觉得果然有理。这大半是学问之外的功夫,因而敬佩毓罴师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学者。
去国多年,离开北京,距离远了,与老师相见不易,不及其它的师兄师弟师妹有机会常致问候和探望,尤其文学所孙丽华师妹多年都在负责毓罴师与文学所的一些事务,心中很有愧疚,同时也惋惜自己失去很多当面聆教的机会。去年从仲春到盛夏,因为家父与婆母的先后辞世,我准备9月底专程上京一次去探望毓罴师。9月10日教师节那天,记得是上午10点过,我从成都家中给毓罴师去电话祝贺教师节。电话中听老师声音响亮,精神很好。那天真是有幸,我们师生如同对面晤谈一般,天南地北地对身体、家事、工作、研究等等谈了近20分钟,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畅快。我告诉老师,我准备9月底上京去看望他,他非常高兴。放下电话,抬眼看到窗外灿烂的阳光,我觉得心情非常愉快,很久没有与老师聊这样多的话题了,因为电话通话总是没有晤谈那样方便。没想到过了没几天,记得是周四早晨,突然接到在北京语言大学教书的学弟徐江教授的电话,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陈老师走了!这太突然了,我真不愿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几天前的通话言犹在耳,我清楚地记得我放下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陈老师您多保重!不可能,但确实是真的。9月21日那天我赶到北京参加老师的葬仪,在老师家里的灵堂上看到老师照片上那熟悉潇洒的笑容时,才相信老师真的是走了。在北京八宝山告别仪式上,我看到神情哀痛的老师的亲人们,看到满目的花圈挽联和文学所神情肃穆的人群,躺在鲜花丛中的毓罴师安详的面容,心中真有说不出来的悲痛,怎么就这样与老师永别了!过了好多天,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半夜醒来,蓦然想到了师母喻松青老师。想到毓罴师走了,两位老伴就这样分离了,心里真觉难过。好在知悉喻松青老师冬天会去香港女儿家,那里有的是浓浓的亲情和对亲人的共同怀念,也替老师感觉安慰了一些。
毓罴师为人做事自然真实,心地坦荡。回忆老师时,耳边还回荡着他的笑声。老师风神潇洒,笑声爽朗。他的亲人在家中灵堂上安放的那帧老师生前的照片,我感觉照片上老师的笑容是他平时最美的笑容,笑得自然潇洒而又不掩儒雅的书卷气,形肖神似,与他的人品气质十分吻合,从此也就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了。老师虽然去了,他的学问人品和风神笑貌依然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吾师陈毓罴先生千古!
写于2011年春—成都
改定于2016年10月—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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